丁思若犯了難。
生死無音,恩斷義絕,曾經琴瑟共鳴的情郎于她而言,如今已是路人,這信,她還真沒法兒寫。
五年過去了,回想起那件事,她心中仍有余悸,抖了一下,蘸滿的筆滴下兩點墨,灑在暗黃色的宣紙上,宛如濁淚。
“我來修書,你來謄寫如何?”未等到她回答,玉照便上前,手起筆落,漂亮的簪花小楷旋即鋪滿紙張。
丁思若接過來一看,措辭畢恭畢敬,態度十分虔誠,甚是感人。
睿親王樂公垂鑒:
一別數年,殊深馳系。睽違甚久,別來無恙?甚念。
奉上書簽,不情之請。夫弟高巖,頑愚耿直,懷璧其罪,鋃鐺入獄,恐遭大禍,公念前情,萬望相助,深情厚意,感莫能言。
久疏問候,伏念寶眷平安,闔府康旺。
高丁氏思若拜謁
丁思若嘆了一聲。
玉照便問:“不當的地方,咱們再改改吧。”
“不是書信的問題。”她把書箋放回桌案上,無奈,“我只怕。”
“怕什么?”救夫心切的玉照如今已徹底亂了陣腳,只抓住她這根救命稻草,哪里肯輕易放過。
她深吸了一口氣。
“我聽聞這位睿親王宅心仁厚,至情至性,婦孺皆知,只要思若你開口,他一定會幫忙!”玉照又哭,差點兒跪下,“他現在已是這樣顯赫的身份,你與他又到底相識一場,不說念及舊情,就是顧念自己仁厚之名,他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玉照說不出這種話來,出主意的,應該是她娘家的舅舅。
她想來自己在姨媽家里白吃白喝那么久,現在也到了該感恩的時候了,不就是把臉抹下來揣在兜里嗎?無所謂了。
她拿過筆來,將那封信謄寫了一遍,趁著玉照不注意,她偷偷隱去了“一別數年,殊深馳系”一句,別的就沒關系,但打死她也不會說想他,當年被甩得那么慘,如今還說十二分想念,這就是自作踐。
玉照得了信,如獲至寶,謝了又謝,當她的面兒就著人馬不停蹄地趕到丘城,一定要設法將信送到樂風手上。
歡兒讓翠微帶走了,她一個人喝掉兩大壺酒,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床榻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的過程,地動山搖。
緩緩睜開眼睛,翠薇抱著歡兒,拼命搖晃她,聲音都哭啞了。
“這又是怎么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就這么一天天看到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她遲早得被眼淚淹死。
“城里回信兒了!二爺明日問斬。”翠薇說著,索性在她榻邊放聲大哭起來,歡兒不明就里,見翠薇哭了,忙伸手過來替她擦拭。
該死!
她跳下床榻,快步往前,繞著家里的院子走了一大圈,這消息不假,高家的天都塌了。
老太太厥過去了,一大堆人圍著,玉照在屋里鬧著要上吊,也是一大堆人圍著。
她把傳信的小廝叫過來,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一個字也不許落下,全都給我說清楚!”
“昨兒個小的到了城里,找到在行館當差的遠房表叔,給了一吊錢托他把信呈給睿親王,表叔說讓小的在行館門口等消息,一準兒沒事,可誰知道今兒個早上,表叔親自來說,二爺當即給判了明日問斬,小的去看過官府的榜文,說二爺欺君罔上,罪不可赦,明日問斬是真。”小廝哭著把事情說了一遍。
丁思若囫圇猜了個大概。
要說馬老頭貪污受賄、欺行霸市不假,頂天了把人關牢里嚇唬嚇唬,可說到這砍人腦袋,他還沒那個膽量和本事,更何況,她爹雖然鞭長莫及,卻也是一員京官兒,二表哥又是本地龍頭,每年給的大紅包可比官府給的俸祿厚實多了,馬老頭沒傻到這個份兒上,把自己的金主砍了不說,還得得京官兒。
看來還是昨天那封信壞了事,玉照的娘舅在給她出主意的時候,怎么就沒想想,倘或樂風不愿再提起那件腌臜事,豈不適得其反?那么篤定地來要信,還以為全打點妥當了。
搞什么!拿人命開玩笑嗎?
什么宅心仁厚、至情至性,根本就是小肚雞腸、借機報復!婦孺們的話,還是不能盡信。
事已至此,她唯有親自走一趟。
“備輦車。”她咬牙。
“家里現在都這樣兒了!你這是要去哪兒?”翠薇抱著歡兒,一路小跑在后面跟著。
“我去趟丘城。”認識他那么多年,只知他名利心重,尚不知道他是如此精明之人,一手趁火打劫的功夫簡直無懈可擊,舊事重提又如何?他還真想殺人滅口不成!
“馬老頭哪一次看到你不流口水的?你真要去找他,一準兒得吃虧!等老太太醒了再議吧。”翠薇急了,不停地抹眼淚。
“別嚇著歡兒。”她停住腳步,從翠薇懷中接過歡兒,最喜歡歡兒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現在,這雙眼睛里裝滿了眼淚。
“別怕,歡兒。”她笑,“娘去給你買小馬,還要別的嗎?”
歡兒破涕為笑,鄭重其事地點頭,比劃起來。
“還要個布老虎?”她再問,歡兒已經展露笑顏,拼命點頭。
“歡兒喜歡的,全都買!”她將歡兒放在地上,拍拍他的頭,“玩兒去吧!”
看著歡兒跑進小院,她這才轉入自己的臥房。
“你不能去!”翠薇拉住她。
“就憑他馬老頭想占我的便宜,早著呢!”更何況,她就沒打算去找馬老頭。
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會再相見,情分也好,孽緣也罷,只要放了二表哥,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從此他做他尊貴無比的睿親王,她做她逍遙自在的村婦。
人各有命,殊途殊歸,不是一個林子里的鳥,早不該在一個林子里瞎混,可惜,她丁思若明白這道理太遲。
她從柜子里取出白色的裙褂,想了一想,又換了一套淺綠色,順手套上及地的斗篷。
翠薇進來,手里捧著水盆等她洗臉,不停地哭。
“沒事兒,晚飯前我就回來。”她隨意擦了一把臉,將發髻挽起來,別上一根簡單的青玉簪子,“好好照顧歡兒。”
翠薇雖強忍著,但還是淚如雨下,好像要送她上刑場似的。
丁思若無奈:“多大點兒事!瞧你哭的。”
“我前些日子替你占了一卦。”翠薇囁囁嚅嚅地說,“下下簽。”
翠薇在這時候說這個,無非是想提醒她小心,可她并不以為意。
要吃的虧,五年前就和著自己的血吞下去了,現在還有什么可怕的?
拉上斗篷,出門上了輦車,直奔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