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之卦

這一天是不同尋常的，琉璃谷上上下下一百號人為這一天前前后后忙碌了一整月。自女媧造人以來，族人世世代代存活于此，血脈源遠流長，心存女媧深厚恩澤，便從第一代人開始就把這天定為“女媧日。”臨近的一個月里，族里的每個人，每日都需要用琉璃谷高山之水潔凈身體，煮酒飲茶，甚至是洗衣做飯。越高的山取下來的水，越接近“天水”。用此水之人，心靈越為凈化，也就越能接近女媧。臨近的一個月，不能說謊，不能逾矩，更不能言之有誤。否則，便是對女媧娘娘的褻瀆，輕者自身良心不安，重者牽連整個族人。

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們更信奉女媧了，即使女媧造人也許只是個早已遠去的傳說。女媧這個女神，不僅僅是給予他們祖先生命的尊者，更是心靈濃濃的寄托。打從出生，孩子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女媧補天，造人的各類傳說。久而久之，他們便篤信自己是為守護女媧而生，其重要性甚至超乎父母。但只有一個人，兮黛，怎么教都于事無補，她心里除了杜鵑花叢，嘀咕著什么，相信著什么，誰都不知道。

當然，這只是族人所理解的，他們從出生就沒有懷疑過族里的傳統。而這其中更深的秘密，只埋藏在歷任族長和五大族老心里。

“女媧日”對于這些位高權重的人來說，早已超過了祈福，懷念。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便是占卜。因為每年唯有這么一天，女媧才會傳遞給他們什么，那是今后一年，所有命運的導向。

女媧瓷像，被“天水”擦拭一新，整個殿堂散播著淡淡的沉香，肅穆莊嚴。族長兮辰和五位族人俯首跪地，虔誠可見一斑。

殿堂外，則跪了大大小小其余所有人，從嗷嗷待哺的嬰兒，到暮暮垂危的老人。每個人態度嚴謹，無人敢怠慢半分。就連白白黑子的平日邋遢作像，今日也煥然一新，儼然有了一絲求神的樣子。

“女媧娘娘在上，兮辰帶琉璃谷百人，今日虔誠跪拜。謝女媧娘娘神賜性命之恩，神賜居所之恩。愿女媧娘娘福澤庇佑，琉璃谷繼享千年平安，族人安居樂業，安度數載人生。”

說完，深深匍匐，雙手緊貼地面，頭重重叩響。

接著，百人齊齊叩響。

禮數完畢，族長取下脖子上的白瓷頸鏈，手中放置于心。慢慢站起，將它緩緩移至女媧瓷像前的“天水”之中，無不小心謹慎。

她在尋卦。

但這一次，她額頭上的汗珠尤為明顯，自繼任族長以來，從未出現這樣的失態與反常。

約莫半刻中后，只聽得女媧像前發出一聲慘叫，眾人齊望，此時的族長深深攤到，掩面而泣。

“族長！”五位族老皆去攙扶，可瞟見那“天水”中的頸鏈，個個大驚失色。

“黑色！黑色！”兩位族老當場昏地，“白瓷成了黑色！琉璃谷覆滅日不久矣！”

話音剛落，底下眾人一片嘩然，之前的寧靜肅穆，忠誠虔敬一消而散。女人皆月容失常，小孩哭鬧不止，男人則面面相覷，無人不驚恐不已。

“兮黛呢？兮黛呢？”兮辰發著顫，拼了命地從大殿跑下來，失常地叫喚著妹妹的名字。

這一提醒下，眾人才意識到，今天只來了九十九人，兮黛竟然缺席了！

“不可能，今日何其重要的日子，兮黛十五年從未忘記過。黑子，白白！”四處尋了一圈才發現兮黛根本不在，兮辰開始叫喚她的摯友，“你們去她房里把她帶出來！快！子洛，”她又轉向抱著孩子的丈夫，“你不是知道她的杜鵑花叢在哪兒嗎？你也去找。快！”

族長驚慌失措，三人仿佛也意識到了什么重要性，想都未想，狂奔而去。

“族長，不要慌，兮黛會來的會來的。”云二娘安慰的話語卻也遮蓋不住那顫顫巍巍。

“族長…”沒一會兒，黑子白白回來了，可卻空空如也，“兮黛，沒在房里。”

“兮辰。”過了一會兒，夏子洛也折返，“她沒在杜鵑花叢。”

什么？！

“你們也有看到她？這么早，她能去哪兒？”兮辰對著眾人詢問。

“沒有啊…。沒有啊…”這下，眾人皆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甚至連之前的恐懼，憂傷都一散而空。兮黛是琉璃谷的命啊，她不能丟啊，不能！

難道，難道她出谷了？

一個個重型火藥生生在兮辰腦里合力開火，她只覺得那一刻，腦子里嗡嗡作響，亂如云團。

而此時呢？兮黛的頭頂正是片片彩云。她正活蹦亂跳地走在回房間的路上，腦子里盡是回味著昨夜和清晨與凌修的美好。哪里記得了什么大殿，什么祈福。

咦？今日大殿怎么如此熱鬧？走近了，才聽到一片亂哄哄。

呀，今日是“女媧日”啊！

躲在門外一角，她偷偷往里瞄，見地上倒了幾個族老，姐姐那神情，竟是那樣驚恐不安。

發生什么事了？

“姐姐！怎么了？你們都怎么了？”來不及想什么，她飛奔了過去。絲毫看不出一片狂風暴雨即將鋪頭蓋面而來。

“兮黛？！”眾人見到她好好的，大家緊繃的弦松了下來，立馬涌上了前。看到她沒事，有女人甚至喜極而泣。

“啪…”誰知道還沒站穩，就迎來了一個重重的巴掌。那聲音傳遍了整個大殿。眾人立馬安靜了下來。

很快，兮黛嘴角就滲出了血。

“姐姐…”沒清楚狀況的她捂著臉，睜大了眼睛。但是臉上一股股灼熱傳來，她露出一絲痛意。

“你無視族規，竟敢越出琉璃谷，好大的膽子！”兮辰臉上，眼里燃起極大的憤怒。

姐姐知道了，她終究知道了。

“說！你為什么要出去！”兮辰拿來一根三尺長粗棍，厲聲質問。

不能說，不能說。姐姐說擅闖琉璃谷的人都得死，凌修會沒命的。

“我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雪…我從來都沒見過雪。”她撒謊的功夫確實不高明，眼睛忽閃忽閃。

“啪…”又是一個重重的巴掌，落在了她另一臉上，瞬間，那白皙如陶瓷娃娃般的臉蛋，一道道紅紅的印記像在燃燒。

“頑劣不化，目無尊上，不知輕重緩急，你給我在大殿里抄女媧經，一百次！從此以后，不準踏入你那個什么破杜鵑花叢！”

這是姐姐第一次打她，第一次這樣動怒，自己不就是出了個谷？人好好的回來了，竟然還不準她去杜鵑花叢！

“這個日子有這么重要么？嗚嗚嗚…。女媧娘娘早就死了，我們為什么要對一個死去的人這樣念念不忘？爹娘死了，姐姐你第二日就沒事了。你給我懲罰可以，可是我不要在這里！”

“兮黛！”這回連一向溫和的族老們都急了。這膽大的妮子，果然是一沖動，就豁出去了。

“這樣打都打不醒，好！”兮辰怒不可解，揚起那粗棍就是一棍子。

“啊！”只覺得背上一陣劇痛，兮黛的眼淚齊刷刷地流。

“族長，請你繞過兮黛！”黑子看到兮黛強忍著痛，一個不忍心，用身子護住了她。

“族長，算了吧。”眾人皆來求情。

“她就是被所有人寵起來的…你。你們…你們對她寄予厚望，生怕打壞了這個珍寶，卻看不到，這個樣子下去，也許她根本肩負不起那樣的責任！”兮辰身子抖得厲害，不愿再理會，揚長而去。

“責任？什么意思？”看著姐姐決然離去，看著大家盡是復雜的表情，兮黛痛在身上，心里卻百思不解，疑惑萬丈。是大家都在瞞著什么嗎？難道這里有什么公開的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嗎？夜深了。

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次任性出走，一個不回家的決定，竟然惹來了這樣重的責罰。以后不準踏入杜鵑花叢的決定，是能被接受的么？

自己明明就應該乖乖的，聽姐姐的話。可為什么，跟凌修在一起，總是那樣快樂與愜意？是貪戀這種感覺，才變得越來越大膽。不計后果了嗎？

即使這樣，兮黛心里還是后悔的。只要一想到姐姐怒發沖冠的樣子，和眾人驚慌失措的神情，心里就像哽住了什么。更何況…

要她對著女媧冰冷的瓷像抄一百次女媧經，那雙碧瞳，恐怕這一百次過后就遭殃了吧。虧得自己生來這好眸子，想不到竟要毀在這奇形怪狀看不懂的字符上，兮黛無奈地望了瓷像一眼。

“我得要在自己還能看得到你英姿的時候多看看女媧娘娘你，不然姐姐又說頑劣不化，目無尊上…”

她對著那瓷像擠眉弄眼。“我怎么被她說的這么壞了。”

不服不服。

但看天色不早了，她揉了揉眼睛，換了個跪的姿勢，繼續一筆一劃的抄著。

“哎，身子痛，眼睛痛。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女媧娘娘，這書是你寫的么？那時候你們神的語言可真是讓我們這些人類望塵莫及啊…”。兮黛端起自己抄下來的密密麻麻的天書，左歪右扭。

女媧經乃是琉璃谷世代留存，它的歲數與琉璃谷一般大。上面記載的的字符，并不成一派。雖晦澀難懂，可琉璃谷人人精通，當然，除了兮黛。研習女媧經是每個人的必修課，事實上，他們的靈力也就是從書中所得。因此相比之下，兮黛從花間修來的靈術，顯得就如旁門左道了。一本經典，如今卻讓一個小丫頭來評頭論足，想想也是凄涼。

“咦…”好不容易從一堆符號中看到了一個比較好看的，兮黛停下了目光。“真像我的杜鵑花。”并未消腫的的嘴角跑出一個傻傻的笑。

接著，這小妮子便開始用這一張張白紙，一筆一劃的，畫著…。杜鵑花。

“很是香艷欲滴啊。”還不忘親了一口，“讓兮黛姐姐愛之不及。”

玩著玩著，手觸到了腰間那個小鈴鐺，見它紅撲撲的，甚是可愛。

凌修說，這個可以呼喚他。不如…

她操起那小鈴鐺，就開始“叮鈴鈴鈴…”起來。

“兮黛…”

哦！這大殿里還真響起了凌修的聲音。

“凌修，你聲音太大了…我姐姐會聽到的…”兮黛憋足了勁制止，但怕被發現，卻只能壓低了氣息說。

“聲音雖大，這個只有你聽得到。”凌修倒是淡定。

“哦…。”兮黛點了點頭，“你知道我在哪里嗎？”

“杜鵑花叢？”

“在供奉女媧娘娘的神殿里…”怕被這高高的瓷像聽見，她偷偷地捂住嘴巴。

“你怎么了？回去有被發現嗎？”然而凌修的語氣卻急了。

“哎…被姐姐打了兩手掌，還有…”她想了想，還是沒把挨了一棍子的事說出來。

“痛嗎？現在好些了嗎？”

“沒事，姐姐是疼我的，不會對我怎么樣。”兮黛微微一笑，“想不到，這個東西這么神奇啊…”兮黛饒有玩味地細細觀賞它，甚是喜歡。

“你喜歡就好。”凌修語氣平淡，可臉色分明之中卻透露著欣喜，從回魔界開始自己便在日思夜想的姑娘，終于來了消息。愛情真會把人變成傻子，此時的少年趴在躺椅上，眼里盡是…兮黛這邊也差不到哪兒去，她嘴里的笑意就如源源泉涌，止都止不住。

可是突然聽到門邊有了動靜。“有人來了，不說了。”她急急忙忙將鈴鐺收進懷里。

那黑暗中摸進來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定睛一看是黑子白白和鶯鶯。

“來，讓我給你上上藥。”鶯鶯帶來了藥箱。

白白則是在女媧經那兒看了半天。“兮黛，你怎么畫起花兒來了。”書生的臉不太好看。

“怎么樣？是不是畫的很美？”一邊乖乖坐好讓鶯鶯敷藥，一邊還使勁斜嫖著眼去回話。

“你這是…褻瀆神靈。”白白想起了那個預言，那變黑的白瓷，心里不由一緊。

“兮黛…”黑子拉過她的手，平日里傻傻呆呆的表情變得異常認真，“你知道嗎？琉璃谷要覆滅了。”

嗯？

“今日祈福大會上，姐姐求的褂？”

“嗯嗯。”

“哦…”兮黛若有所思，“我不信這些。若女媧娘娘還在，還能給我們算上一卦，那人間那么多事，那么多苦難，她為什么不管管？為什么要來管我們琉璃谷呢？我們與她有何關系？”

“噓，別說…”這大不敬的話又要出口，鶯鶯連忙捂住了她的嘴。

“那是因為我們…”白白一個激動，但欲言又止。

“對了，今日姐姐的話是什么意思？”這倒勾起兮黛好奇心了。“什么責任啊？”

“你自己問族長去。我們可不敢亂說話。”鶯鶯淡淡道了句。

傻兮黛，全族人都知道，只有你不懂。

“好吧，今晚我做完這些，就去問問。”她顯然沒在意，“只要不要是讓我當族長之類的就好了。”

其他三人相視默然，接著鶯鶯笑著說道，“有我們三個，你還怕做不完嗎？”

“親人！”一聽到這話，小仙女眼里立馬閃出一道道橫七豎八耀眼的光，直直晃入其他三人的眼。“你們最好了！”

這會兒，女媧經算是解決了。

多虧了摯友的幫忙，兮黛竟在前半夜就做完了她完全應付不了的活兒。也是第一萬次感到，有朋友，真的真的，太太好了！

推進家門，姐姐房里的燈還亮著，應該還沒睡吧。也是，自己犯下了錯，她如何睡得著。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推開了房門。

“姐姐…”她低著頭，在桌上沏了壺茶，倒了一杯當做謝罪。

“我不渴…”姐姐看來還沒消氣。

“星兒和碧兒都睡了嗎？”看著里屋靜悄悄，兮黛壓低了聲音。

“他們可比你乖多了。”

兮黛心想姐姐也只比自己大個幾歲，可如今又當爹又當娘，也是難為她了。

“姐姐。”兮黛靠在她身邊，撒撒嬌。發現姐姐仍舊不理。

“姐姐…”又喚了一次。

“哎，你真是上天派來克我的。”姐姐嘆了口氣，將她掄在懷里。小妮子的撒嬌功夫，斗得過黑子那樣的壯漢，也敵得了姐姐這樣的鐵娘子。

“姐姐，我錯了。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去看看雪嘛。”

“你怎么世界上有雪這種事物？”

“嗯…聽白白說的呀，他那么見多識廣。”

“那你去看了外頭，有什么不一樣啊？”姐姐依舊愁眉不展。

什么什么不一樣，不僅差點被凍死，還差點入獸口了。要不是爹娘。

對，爹娘！

“哦，我看到爹娘的魂魄了，想不到他們還在琉璃谷周圍保護我們呢。我遇到了一群妖獸，正當有危險，一道金光而來，他們就消失了，連雪，都為我停了呢。原來爹娘的靈術這么厲害呀。”兮黛說得眉毛一挑一挑。

“盡瞎說，爹娘肉體凡胎，死后早就投胎轉世了，怎么會還有魂魄？更何談靈術？等等，你說雪停了？”

自然之力，無人能敵。雪停了？！

兮辰突顯驚恐之狀。

“姐姐。”看著姐姐那恍然開朗但又十分緊張的神情，兮黛叫了叫，“姐姐，你說要我有什么責任啊？不是，真的…要我以后當族長吧。”

被這妮子抱著太緊，兮辰這才晃過神來。

“是啊，爹爹就我們兩個女兒，我萬一要是有什么事，琉璃谷就需要靠你了。”

“不要！”一激動起來，聲音也抬大了些。“姐姐，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看著她睜著眼睛一副懵懂的樣子，兮辰突然心里一軟，將她抱得更緊，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眼神里是遮不住的沉重。

“兮黛，你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這萬世險惡，你這樣單純，叫姐姐怎么放心的下呢？”

“姐姐不會離開我的，黑子白白鶯鶯所有人都會在我身邊。”兮黛微微一笑，抱緊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