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姑蘇城北，不大的庭院。每一處都是娘親親身置辦，她說如此才有家的味道，什么都讓別人動手，那不成了別的家。我讓大鵬鳥停在城外山腳，自己帶著隱身符入了城。這姑蘇還是我走時的模樣，熱鬧，繁華，大家說著姑蘇的話，望著姑蘇的天。
“可惜了。可惜了。”路過輝煌酒樓，我見到之前常打招呼的酒肆大叔，不由得停住腳步。哥哥好酒，家里爹娘管得嚴，不給分文，他就會去酒肆大叔那賴賬，各種花言巧語哄得大叔沒法子，時不時賞他一杯，可憐大叔還得擔心我爹娘知曉了責怪。
如今想來，過去種種都是溫情過往，那么我到底是為了何其重要的人而拋棄了這一切？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一抬衣袖，濕了半邊。我站定酒樓門口，望著大叔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坐姿粗獷地垂頭嘆息：“那白家阿津生時雖然玩鬧些，到底是個良善孩子。你說她圖什么？為了那個小少爺，連命都不要了。可結果呢？人家還不領情，喜顛顛地要去娶公主，做駙馬爺了。”
“可不是呢，那日那小少爺去白家，差點被楠小子一劍劈了。”旁側的人是酒樓的帳房先生。酒樓里沒什么人，只他們倆在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不可想，他倆若是知曉他們所聊之人就在他們附近，可得是怎樣光景。
大叔抿了口酒，忽的酒杯一落，問：“怎的沒劈成？那般忘恩負義的人。”
“你也知道，就楠小子那三腳貓的功夫，能對付得了誰。”
“怎的，他還還手？”大叔嚷道。
帳房先生嘆了口氣，“他若是不還手，又不知要出什么事呢。”遂喃喃地念叨：“可惜了。阿津真是好姑娘，人又有意思，每次老遠瞅著我就直樂。真是可惜了……”
我素來不知他們眼中的我竟是這般模樣，因先生總沖我搖頭，我以為我在旁人眼里就如同我那哥哥在我眼中一般的頑劣不堪，沒想到，我竟還是有優點的。他們口中的小少爺，我已是毫無半點印象，也真是可笑。我為了他死在異鄉，跋山涉水，經得重重困難才回到故土，我卻連他是誰都忘了。
我們白家不是什么大戶，爹娘和哥哥也都不是什么有上進心的人。仗著祖上留下的眾多財產度日，坐吃山空。娘親常說，只要我留在姑蘇，就可以過上不錯的日子，但如果我非要遠走他鄉，他們是半點都幫襯不上的，因他們過的就只是以姑蘇為界，劃出的小日子。
如今想想，這樣的小日子真是莫大的幸福。
好不容易走到白家，倒驀然涌上些近鄉情怯的羞赧，我望了望白綢飄零的家，突然邁不出那一步。不知娘親可好，不知爹爹可還生我氣，不知我那哥哥是否懂事了些。
“咳咳，嘔。”
我先去的是爹娘的房間，沒人，見丫鬟都往我房里走，我便也往那去。然后一眼便見著娘親靠在床帷上嘔了一口鮮血。那鮮紅的顏色刺目極了，晃得我眼睛發酸。
“快！”秦姨沖上前，遞上了塊方巾，又招呼其他丫鬟上來伺候。
舉動只在一瞬間，未經思考，我已摘下隱身符，立在堂間。他們見我，或驚恐，或興奮，忽然一陣雞飛狗跳的，藥碗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他們吵著，鬧著，不敢靠近我，縱然是秦姨老淚縱橫，該是開心的，卻也未曾朝我走來一步，只有我的娘親一直向我伸著手，她拖著病體，還在試圖艱難地往我這來。終于，她喑啞著嗓子，竭力擠出一聲：“阿津，我的兒，你回來了。”
在碰觸娘親的手的一刻，我不知使了怎樣的法術，我甚至不知我是如何使的法術，竟治愈了她的病。她那蒼白的面色逐漸紅潤起來，她的嗓音也正常起來，她健康得如同我記憶中的她。月白說過的，法術是無師自通，我算是領教了。
害怕我的人奔出了房間，歡喜我的人也在娘親的開頭下，慢慢向我涌來。我樂顛顛地告訴娘親，我做了官，要去天宮任職了。娘親拉著我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我說，我不是遺憾地離開人世，而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
是的，我說了謊，可那又怎么樣，只要能讓娘親高興，哪怕是被五雷轟頂，我也不怕。只可惜我這孝心來得忒晚了些。
我同娘親說了許多話，同遲來的爹爹和哥哥緊緊相擁，他們不再罵我，反而對我格外好，只是明明是重逢的戲碼，大家卻還是淌著眼淚，盡顯悲情。
而如月白所說，在娘親握著我的手時，我一扭頭便見著日游仙君鐵青著一張臉，等著捉我去天宮。
再離別，眾人皆是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哭笑笑，吵吵鬧鬧。我告訴他們不要念我，告訴他們要好好地過活，爾今離開是因我還有公務須得處理，我之后還會來看他們的。他們信了，還笑著沖我揮手。我們如同每一次離家那般道別，假裝相聚只在不久的將來。
“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錯？”日游仙君是個冷面的少年，瞧他模樣，似乎比我還小。但這兩日所見，這些仙君只是瞧起來比我小罷了，實則不知活了幾百年。
我忙不迭點頭：“可是他們開心了呀。”
“他們再開心，不過開心幾十年。你卻搭上了幾千，幾萬甚至是幾十萬年的壽命。”少年清冷地說道。
不是有意駁他，我輕聲道：“幾十萬年是一輩子，可幾十年也是一輩子啊。”
那之后，他沒再說話，我也沒試圖和他聊天。說實話，活著的時候，以為最難以想象的厄運就是死亡，眼下，倒不知還能怎樣。莫不是傳說中的灰飛煙滅？如此想了，我倒真的有些害怕。可瞧了眼日游仙君那比衡山君還黑的臉，也不敢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