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那一張張笑臉，念及蘇恒在神族時的待遇，白顏感慨頗多，卻又不曉得從何說起。神族雖總視魔族為威脅，魔族卻只是把神族當作一個普通的鄰居，這或許便是神與魔最大的差別吧。沒再繼續參與魔族的狂歡，白顏獨自一人踏下城樓，逐漸走遠。
白顏回神族那日，蘇恒還是來送她了。兩人面對面站在行宮之前，背后是候著的天兵，他們不曉得怎么一夕之間，自己族中受萬人敬仰的澤蕪神君轉眼就成了魔族的大將。遑論他們，白顏也想不明白。
“你便直接回去，不要到處閑逛，之前的傷留下了……”蘇恒交代了好幾句，難得的絮叨，婆婆媽媽。
可惜白顏一個字都未聽進去，她頭一次在蘇恒說話時發起呆來，再聚集起精神時，蘇恒已經陷入緘默。“我們打個賭吧。”白顏笑起來，像是從前每一次蘇恒替帝君辦完事回到天宮她迎接他時那樣，燦若夏花。
“嗯？”蘇恒怔了一怔，不明白白顏的意圖。
頓了頓，白顏繼續道：“同我打個賭，好不好？”她也不說賭什么，只是篤定蘇恒會答應下來。蘇恒一向溫柔，待她是這樣，待橫川他們也是這樣，以前倒是她往臉上貼金了，誤以為他只對自己特別。真是可笑。“我們就賭……你會后悔。”
是這樣惡毒的話語，白顏卻說得似是祝福一般。蘇恒微微蹙起眉，張了口，又不知可以說什么。
“倘若你后悔了，你要回神族守三萬年。如何？”說得如同個玩笑，可白顏臉上倒是罕見的真誠，雙眸里似乎盛滿了月光，泛著清淺的明亮。
如何評判后悔呢？蘇恒不知道白顏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當她是在鬧脾氣，應承了下來，又叮囑道：“你莫要在路上胡鬧，早些回天宮。”
“嗯。我曉得啦，曉得啦！”白顏擺著手，故作出嫌棄的模樣。“你可真是啰嗦。那我……走啦……”笑容一直沒有撤去，如夜空的星一樣璀璨萬分。即使很多年后蘇恒想起那一日白顏那樣笑容，仍舊覺得十分耀眼。
蘇恒點了點頭，很是沉重。他并未琢磨過白顏的話語，畢竟她向來喜歡說些不著調的話語。可不知緣何，望著白顏漸漸遠去的身影，他的心間卻隱隱滲出一些不祥的預感，仿佛嘗到了訣別的苦楚。
可是呀，他也只是收起了那份無故的哀傷，放走了她，他也只是同她道別，同她分離。在他選擇魔族的一刻，一切都已注定，在那條不知盡頭的歧路上兩個人越走越遠，直到成為兩面斷了線的紙鳶，誰也不知何時能夠再見。
回到神族，白顏平靜地同青珩回報了情況，青珩沒有再同她尋求意見，反倒安慰起她來：“他會回來的。沒事的。”白顏也辨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寬慰她，還是只是在給自己提供一個慰藉，倒也無妨了，因為他快要回來了。她知道的，他會后悔的。
蘇恒離開神族的第七日，白顏送橫川和他的母狐貍回了風嵐谷，之前風嵐谷重開時，橫川回去過幾次，只每次都會匆匆歸來，他總說樂安宮少了他，既不樂也難安，白顏也就由他，可這次，她確實鐵了心送他走。橫川問她為什么，她只流連目光，涼薄答道：“天宮寒涼，不適合養狐貍。養狐貍的日子，我也過夠了，接下來要換個更有意思的寵物養養。”橫川怒了，入了風嵐谷便沒再搭理過她，倒是那只母狐貍一直沖她道謝，說是早已不愿待在天宮，感謝白顏幫她向帝君求情。受了那謝意，白顏只是嘆息：“你們要好好過日子，要生一窩小狐貍。”
不同于橫川，月白無親無故，白顏便替他尋了引渡官職，專司接待從下界飛升的小仙。日日忙碌，卻不觸及什么重要事宜，不易犯錯，不易得罪人。這是白顏能替他思慮到的最安穩的日子了。白顏說她要離開天宮一些時日，領月白去司命那時，月白問她為何要將他托付給司命，她去多久都無妨，他可以守著樂安宮等她回來。白顏笑道：“那可不行，我去魔族幾日，你的課業便落下不少，我得找個人好生看著你。”月白嘟著嘴，一時不樂意起來，白顏從司命宮離開時，他也只躲在新房間里，不肯出來送行。
所有從前那般親近的人們，在分別時都沒能好好道一聲再會，母君說過的，兩個人相遇需要一定的緣分，離別更需要緣分。那兩個相遇又分別的人，應該是世上頂有緣分的人。做完這一切，白顏一一為自己房間的物什蓋上白綢，仔細鎖好。阿凝見她，止不住地落淚，抱著她，不愿撒手。白顏問她：“你為何哭？我只是出一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的。”
阿凝只是抽噎，半天沒有答話。
“你松開我，我且去去就來。很快的。”白顏安撫道，握著阿凝的手，一點點扳開了禁錮，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姐姐。”阿凝立在門內，“我生而為照顧你，如今你不再需要，我也無需這無用的軀殼。”她還說了什么，白顏并沒有認真聽，耳畔像是有煙火炸開，響徹天際，整個腦子“嗡嗡嗡”的，擾得白顏什么都聽不清楚。
什么不再需要喲？白顏暗笑。她輕聲念道：凈瞎說，我會回來的。一定會的。忽而身后響起一聲尖銳的鳥鳴，她仍舊沒有回頭看，一步踏一步，緩慢地往前走。
那是阿凝的真身，一只大鵬鳥，是白顏將阿凝從凡界帶回，也是她求父君賜了阿凝的人形，就連阿凝的長相都是她一筆一筆在紙上描摹出的。那可是她翻遍了所有的小畫書，集合了所有美人的優點綜合出的，怎么說不要就不要了？唉。
從神族一直往西，過了三座大山就是輪回道。一山久雨不晴，一山久火不熄，一山遍布荊棘。一入神山，任帝君都會失去法術的庇佑，她只能徒步往前。無趣時，她也會回想她這短暫的一生，早前活在戰神宮的保護罩下，不曉得人生艱難，后來同蘇恒好一陣壞一陣，倒是嘗了不少患得患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