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有一赤足扎著麻花辮的女孩兒，在溪邊踏水。歡笑聲如銀鈴般悅耳動聽，響徹整個山谷。

那是夢嗎？

是吧，又或許不是吧。

那是許久之前了，在阿津成為白顏之前，在她認識蘇恒之前。

萬萬年前，父神魂祭世間，身骨化作山川，血脈化作河流，唯獨他的一雙眼睛，不知蹤影。父神雙眸破天地，一眼識真身，一眼定乾坤。一時間，占據東西的魔族、神族，和其間零散的妖族、鬼族和人族都在尋找那雙眼睛的下落。他們興奮，歡喜，期待，覺得得了那雙眼睛，就能得到天下，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是那個得到眼睛的人。可他們無論怎么搜索，耗費多少氣力，都沒有丁點結果，開始有人喪氣，揚言放棄，其余的都接二連三地停下來。熱情褪去，在大家各回其職，重歸日常，世間才安穩不少。

而那時，誰也沒料到的是，那雙眼睛經得幾萬年沉寂，竟然化出人形來。阿津就是那只能識人真身的眼睛，阿迷則是能預見未來的。他們被喜愛珠寶的黃鸚鵡當作玉珠子銜回窩中。當外界掀起尋覓熱潮，又平息的間歇，三人已然好生過活，成了家人。

阿津長到幾歲孩童的模樣便不再生長，瞧著逐漸成人的阿迷，心里總有些失落。阿迷也不愿同她一起玩耍，他有他的宏愿，就是復蘇父神。阿津問過他：“你既然能看見將要發生的事情，又怎么會不曉得父神根本不可能蘇醒了？”這便是他不喜阿津的原因，阿津總會無情戳破他的幻想。

“看盡未來，實在生而無味。如此活著，太過煎熬！我定會復蘇父神，重為他的眼。”阿迷雙手握拳，恨恨地說道，像是宣誓一般。

他活著煎熬，阿津可還沒活夠吶，山下鎮上的老頭說過幾天就有冰糖葫蘆吃了，她還有那么多美食沒有嘗盡，也不想再做父神的眼睛，便對阿迷翻了個白眼:“你若覺得活著不大好，那你便自裁去，何必整日在這做無端的白日夢。我聽著也是煎熬！”

見二人又要日常吵一架，小黃忙擋在二人中間，“阿津快去鎮上吧，鎮口那家的小山豬學藝回來了，見我便讓我招呼你去。”

阿津好哄，忙不迭點頭:“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去了。”

“阿津。”她剛到門口，原先還消沉的阿迷忽然叫住她，“莫要接別人給你的糕點。”

阿津滿不在乎地擺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走啦！”她歡天喜地地背身離去，沒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阿迷露出了憂愁的神情。

那時除神魔兩族外，其他各族并不涇渭分明，混住一起，同吃同喝，也不覺有何不妥。那時神族也還未住到天上，玉龍一支同黑龍一支時常為奪主權斗得不可開交，那時的魔族也沒什么野心，守著自己地界，發揚自己的武道精神，安居樂業。那時的一切在后來卻成了這副樣子，誰又能想到呢。

“大黑呢！”一踏進山豬家中，阿津便嚷嚷開，大黑阿娘抱著盆衣服，指了個方向，“伢仔聽戲去了！”

“噢噢，那阿娘我也去了！”得了回話，阿津扭頭便一溜煙似的往戲樓跑去。她到時，戲已經說到一半，還是父神劈天開地的戲碼，都說了幾千遍了，可每次說時，總還是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全是人，大家都像是頭一次聽一樣捧場。

“父神同擎天一戰，從東邊打到西邊，足足打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些時日，天上都在下著流火……”

鎮上有好些個老頭，有的頭上有毛，有的沒有，有的垂暮之景，有的精神矍鑠。除了賣冰糖葫蘆的那個，阿津最喜歡的就是說書的這個，他同阿津說話時也是這副嗓音，如枯枝在相互摩擦。阿津覺得聽著很有趣。

“我能坐這嗎？”一青衣青年立在阿津面前，溫文爾雅地問道。

這可真是稀奇了，鎮上的人哪里會講究禮數，還不是想坐哪就坐哪的。阿津挑眉擺手道:“坐罷坐罷。你這玉龍是新來鎮上的？”

青衣愣了愣，笑道:“姑娘好眼力。”

“那是自然！”說話時，青衣從衣袖里掏出一潔白的帕子，展開四角，露出其中包裹的米黃色糕點。那時戲館里還沒有茶點供應，都要自己備好。可阿津從家中走得急，哪里準備了吃的。又是在山野生活沒有厚臉皮慣了，雖是初次見面，阿津還是腆著臉問道:“可否給我一塊？”

青年又笑起來，將糕點推到阿津面前。他同這些粗野之民可真不一樣，一笑時便讓人覺得晴光瀲滟。那之后，青年便在鎮上住下，因他總喜青衣，阿津便直截了當喚他青衣。在后來的日子里，阿津常去找他一起玩，他的家中有看不完的書。

不得不承認，那是阿津打化成人形來最開心的日子了，青衣知道許多她不曉得的事情，她聽著那些事，恨不得立刻離開小鎮，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每每阿津同阿迷說，她交了個比山豬還要好的朋友時，阿迷總是面露冷漠之色，阿津不明白，彼時總以為他是嫉妒她將生活過得這般有滋有味。

爾后想來，實在是可笑。

她同青衣相處了不過三四年，只吃了青衣不過幾百塊糕點，卻用了之后幾萬年的時間來償還。當青衣將阿津和阿迷囚住，將小黃打傷時，阿迷才沖她輕聲道：“你就是個大傻子。”阿津氣憤之極，可她尚未問出阿迷為何早不提點，她就已經被帶入了玉龍宮中，困在一方水晶棺中，而阿迷則被帶去了無妄海底。

是阿迷成就了后來如同父神那樣的神話，一統世間的京華大帝。借助阿迷預知未來的能力，青衣南征北戰，贏得了許多的名望，隨著擁有的權利越多，他對阿迷越是倚重。

叫他沒想到的是，阿迷從來沒有真正臣服于他。在同魔族關鍵一戰時，阿迷騙了他，然后，他失去了自己驍勇善戰的大兒子，惱羞成怒，卻也無可奈何。縱然見到大兒子的尸體時，眼中幾乎能噴出火來，但他還是舍不得殺死阿迷，這無疑是走向權利頂端的最好的利器，只是漸漸棄了他。那時他已坐擁眾族最多的領地，也得了九重天這至高無上的位置。

可不知是不是惡行過多，他后來出世的孩子再沒有大兒子的那般英勇，二兒子更是為了一個女子與他反目成仇，他將他交給蓬萊仙君看著，對外宣稱他不堪重任，云游四海去了。

出于神族人才的需要，他將阿津從水晶棺中放出來，封住了她的記憶，將她交給自己最信任的戰神撫養。可阿津除了一雙眼睛好用，法術并不足以支持神族的大業。眼看神族后繼無人，偏偏此時，蘇恒降臨了魔族。

那是他時隔多年之后，第一次踏入無妄海。阿迷告訴他，魔族大巫在為蘇恒占星時會占出他命起時薄弱，需要在異地養大。到時候魔君會命蘇恒的舅舅將蘇恒送至邊陲小鎮，遣人先行撫養著。

帝君決定再相信阿迷一次，事實證明此次阿迷并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帝君和戰神殺了蘇恒的舅舅，帶蘇恒回了神族，并且自年幼便給蘇恒灌輸魔君因忌憚他，想要處死他的想法。

帝君說，恒兒，是我救了你，要效忠于我。

呵，這可真是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

至此，才有了后來種種的不可說。這便是神族最大的最骯臟的秘密。

如果能夠重來，阿津一定不會吃帝君的那塊糕點，一定會將阿迷的忠告放在心上，可這時間最無奈的便是無法回頭，已經過去的事情，不管怎樣的懊悔和絕望都只能承受。

她多么想要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