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陽光灑在金碧輝煌的皇城之上,本就巍峨華麗的皇城更顯熠熠生輝。難得風和日麗,但是這般明媚的天,卻沒有一絲微風,總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景子玦獨坐在宣政殿內,聽罷了敵軍瞬間兵臨城下的消息,久久地一言不發,只是坐在這今日尤顯寂靜的宣政殿里,坐了很久很久......
“陛下......”來報的侍從見遲遲沒有任何聲音,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景子玦。
“谷莀呢......”景子玦緩緩問道,平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左相大人率兵親自前往對陣了?!笔虖幕卮鹬?。
“不是說在青州重兵嚴守嗎,怎么忽然間便兵臨并州城了?青州已經陷落了嗎?”景子玦忍不住還是問了句。
“回陛下的話,青州并未陷落,據通傳是秦王麾下的軍師謝子逸率兵奇襲而來。”侍從一五一十地回稟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景子玦吩咐道。
侍從離開之后,景子玦依舊一個人坐了很久。
“這場夢,終于到了要醒的時候了嗎......”景子玦恍若囈語般喃喃地說道。
說罷,景子玦起身,緩步走出了宣政殿。
“陛下要去哪兒?”宣政殿外站著的段然見景子玦走了出來,便立即上前恭敬地問了聲。
“且安宮?!本白荧i站定在宣政殿前,看著眼前的皇城巍峨聳立,忽而笑得無比暢快。
“是?!倍稳粦曋?,雖然自己歷來習慣于察言觀色,但是景子玦今日這般的笑意著實讓人有些不明所以,這笑發自內心,且太過實意單純。
辰星正在且安宮自己的寢殿之內看書,聽聞景子玦來了便起身走出了正殿。
“陛下萬安?!背叫且娭白荧i便即刻上前行禮問安。
“瞧你,無論我說多少次免了這禮,你都當做聽不到?!本白荧i上前扶起了辰星。
“陛下今日像是心情不錯?!背叫强粗白荧i忍不住說道。
“是嗎......”景子玦笑了笑。
“可是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嗎?”辰星還是第一次瞧見景子玦這般愉悅的神情。
“是啊,我方才來的時候瞧見留清池中荷花開了,甚是好看?!本白荧i點了點頭,饒有興致地說著。
“留清池的荷花開了,那一定是現在這合宮里最美的景致了......”辰星聽聞,不由也有些艷羨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才想來找你,這炎炎夏日沒有比賞荷游湖更怡人的事了?!本白荧i望著辰星,帶著邀請之意。
“的確?!背叫敲佳酆?,點了點頭。
辰星隨著景子玦緩步到了留清池旁,一眼望去,碧波浩渺,亭亭凈植的荷葉在水面上綠的醉人。一片片的荷葉群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諾大的留清池中。
美景固然醉人,卻只見荷花大多依舊含羞而合,一整片留清池中綻放的荷花屈指可數。
“數枝而立,不與眾同,比群芳爭艷美得多。”辰星瞧著眼前的景致,倒不是想幫景子玦找借口,更多的是有感而發。
“荷花雖未開盡,但是好在今日天氣較之平常那般難以忍耐的酷暑要好得多?!本白荧i興致依舊不減分毫地往一旁的小舟走去。
景子玦想上了船,小心翼翼地扶過辰星,待辰星坐穩之后便看向了其余人。
“岸邊守著?!本白荧i說罷便再沒理會眾人驚訝的神情,親自持槳,劃舟前行。
辰星坐在扁舟之內,格外震驚地看著這一國之君泛舟而行,更讓自己覺得驚訝的是,這一幕,這一刻的景子玦,自己竟然覺得要遠比朝堂之上俯瞰天下的帝王君主更讓人覺得真實。
“可是驚訝我竟然會這些?”景子玦瞧著辰星驚訝的目光,笑了笑問聲道。
“的確是驚訝,但是不是因著這個,而是猛然發覺如今的陛下倒真生出了幾分閑云野鶴的感覺?!背叫强粗白荧i氣定神閑一點點劃著槳,泛舟池上。
“既是閑云野鶴,何苦執著于身份稱謂,這陛下二字倒有些煞風景?!本白荧i側身對著辰星說道。
“若為凡塵不羈無束者,君又為誰?”辰星算是明白今日景子玦格外爽朗的氣韻是從何而來了。
辰星微微笑了笑,不知為何,總覺得今日的景子玦和往常有些不同。如果說年輕氣盛在尋常人家的公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的話,在景子玦的身上一向有的便是時光打磨之后才會剩下的從容和安穩。
但是今日,辰星才覺得景子玦好像做回了自己。
“拋開一切,我一直都只是景子玦,但若真的不與任何人事牽連,這景姓也要不得,便只剩子玦?!本白荧i認真地想了想,自己這一生都不僅僅只是自己的,若真想了無牽掛自在了去,當真做自己的話,自己還真就只能做一個無姓之人。
“今日今時,便已只是子玦了嗎?”辰星笑著問道。仿佛被景子玦這般興致和心境打動,忍不住也有些忘卻了身后所有的煩心事,便就著這一刻放任一會。
“我這一生都在渴望能當只是子玦的時候,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束縛我這個渴望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一直都只是我這個景子玦?!本白荧i點了點頭,看著一旁醉人的景色,眼神透亮。
辰星看著面前的景子玦,既覺得熟悉又覺得陌生,但是自己心里依舊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和景子玦的相似從未變過。這份渴望和束縛在景子玦的身上,也同時在自己的身上。就連渴望和束縛的內容都是一模一樣的。
景子玦將舟劃到了池中央,便由著池水波瀾將小舟隨意浮動。放下了手中的槳,單腿屈膝而坐,環顧著這四周秀麗的景色。
辰星忽而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景子玦背后,倚在景子玦的身后,背對著背坐了下來,就連自己也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
直到很久以后辰星才明白那天自己這么做的原因。那是因為景子玦已然得到了他內心渴望的東西,而自己還在艷羨地觀望,這份艷羨和渴望無形之中促使著自己在向景子玦靠攏。
“我方才的話,除了月兒,想必其他人都會覺得我一定是在說胡話?!本白荧i感受著辰星倚著自己的存在感,輕聲說道。
“胡話也好,真理也罷,只要自己明白就好。人本就生而孤獨,相遇的同時分離便已然注定,出生的同時也已經埋下了死亡,每天都在循環著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重復,最后的最后便是從生這個點邁向了死這個點。而這之間從頭到尾走完的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其他人的存在在這個過程里如同夢境中閃爍而過的虛幻,既是虛幻,又何必在意?!背叫且兄白荧i,像是被景子玦的情緒徹底感染了,雙眼看著這留清池碧波蕩漾,心中所想如同石子入水,直直地全都說了出來。
“月兒這話說的好......本就是一場虛幻,喜怒哀樂皆由虛幻起,悲歡愁怯卻都由了自己扛,何必,何必......”景子玦聞言,嘴角的笑意帶著止不住的贊賞。自始至終,能明白自己的就只有辰星一個人,就像能跟上自己樂曲的也只有辰星一個人的舞。
辰星對于今日的景子玦心里充滿了疑惑不解,卻又格外喜歡,今日的景子玦不是帝王,也不是九皇子,更像是一個云游四方的詩人,瀟灑來恣意去,臥看云卷云舒,閑看花開花落,于這天地兩兩相合之間。
景子玦笑著和辰星說了很多話,聊著古今,談著詩詞,更甚至還有些小時候的奇聞異事。辰星默默地聽著,時不時回答一兩句。
“月兒,你知道我為何執意喚你月兒嗎?”景子玦忽而問道。
“愿聞其詳?!背叫怯浀靡郧熬白荧i曾和自己說過,但是失憶的辰星不應該知道。
“我曾和你說過,那是因為在沒有遇到月兒之前,我每每撫琴之時只能對著夜晚陰晴圓缺的月亮,除了它沒有人再愿意聽我的琴音,除了它,更沒有人在意我這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皇子。直到月兒你的出現終是代替了月亮的位置?!本白荧i抬頭看著天,雖是白日里,陽光普照,但是卻好像依稀能看見在某一處云朵背后有著皎潔卻不為人見的月亮。
“月兒榮幸之至?!背叫锹勓?,輕聲回答道。
“但是,不全是這樣的。”景子玦低頭,看著池邊亭亭的荷葉,眼神漸漸有些飄忽。
辰星聞言,微微側頭,用余光看向了景子玦。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自打出生開始,便是所有人憎恨的對象,作為漠且國的遺孤,蘭釗國皇室巴不得我消失,我的好父皇為了兩國友好多少次欲將我扼殺在我母親的孕期之內,可是就是這樣,我還是在所有人的厭惡中被我母親保住了,也終于先帝發現了我的存在還有制衡蘭釗國的意義,便不再對我動殺念。但是自我懂事開始,這大大小小的刺殺頻繁到于我來說就好像是間或就會有的節日一般......但是這么多遇刺,我印象最深的卻只有一次?!本白荧i看著荷葉隨風抖動,心情卻更加平靜。
辰星聽著景子玦這些話,感覺景子玦就好像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毫不關己的故事。
“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忘記是因著什么事先帝要把我從行宮別院接回皇城里來,我只記得那天天氣有些陰沉沉的,就像我那時的心情一樣,那時候與其說別人不愿意靠近我,倒也可以說我更不愛接近那些丑惡虛偽的嘴臉。那個時候谷莀已經一直暗中保護著我的性命,如果說老謀深算的谷莀有過那么幾次失算的話,那這一次的遇刺便是其中一件了。”景子玦說著嘴角輕揚,輕笑了一聲。
辰星靜靜地聽著,感受著景子玦好似陷入回憶般的敘述,沒有說話也不敢打擾,唯恐打破這難得甚至罕見的安寧。
“在回皇城的途中,所有的衛士都被這一場空前浩大的刺殺行動沖散了,谷莀也在攔截殺手的時候和我走散了,以至于到了最后,竟只剩了我一個人,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我跑進了一座破廟,卷縮在了佛像的背后又驚又怕,我知道我跑不動了,也知道不用多久追殺我的人一定會找到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一個走進這個破廟的不是追殺我的刺客,而是一個很奇怪的小姑娘?!本白荧i長舒了口氣,像是一下子說的太多有些累。
而此時的辰星卻再也看不進這湖光水色。
“小姑娘像是能感受我身上散發的恐懼一般,一走進破廟就感受到了我的存在。我抬眼看著面前的女孩,衣裳雖然破舊卻很干凈,周身充斥著一種強烈的超乎年齡的距離感,但是抬眼的一瞬間,女孩清亮無比的眸子卻讓人過目不忘......”
“我像是本能一般對著她說,救救我?!?/p>
“小姑娘遲疑了一會,蹙著眉像是在思考著什么,隨即句話都沒說,拉著我便往外跑去。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完完全全地信任著這個連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的小姑娘。小姑娘一直帶著我跑到了一個池塘邊,池塘邊稀稀疏疏長著些蘆葦,小姑娘伸手便折下了一枝蘆葦,將蘆葦桿遞給了我。”
“我拿著蘆葦桿,百思不得其解地看著小姑娘,小姑娘這才對我說了第一句話?!?/p>
“她說,跳進去,用它呼吸?!?/p>
“我說,我不會水?!?/p>
“而后她說了一句我這一生都不忘記的話。”
“她說,要么嘗試,我么等死?!?/p>
“我當時很震驚,既驚訝于她說話的方式又有些遲疑不敢跳進池塘?!?/p>
“她見我遲遲沒有動作,沉思了一會,便又開口問了句?!?/p>
“她說,若是被抓,你會如何?”
“我回答說,我會被殺死?!?/p>
“她看了看我,說,可能死和一定死,你選哪個?”
“我轉頭看著池塘,沒再遲疑,便緩緩沉進了池塘,池塘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深,我藏在水底用她給我的蘆葦桿呼吸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探出頭,對著她說了聲謝謝?!?/p>
“她點了點頭,轉身就走?!?/p>
“我叫住了她,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頭看了一眼我,沒有回答,轉身繼續走了?!?/p>
“我在水中看著她離開,隱約聽到有人喚了她一聲,好像是一起的同伴,我看著另一個小姑娘小跑著跑到了她身旁。”
“喚她,滿月。”
景子玦說完,沉默了一會,看了看天色像是漸晚了,自己的故事好像不知不覺說了很久的樣子,便拿起撐槳,緩緩往岸邊劃去。
辰星背對著景子玦,再沒了安寧平和的情緒,腦海中嗡嗡作響,簡直快要炸裂。
景子玦獨自上了岸,轉身看著辰星的依舊屹然不動的背影。
“宣政殿里還有好些事,今日就不送你回宮了,天色將晚,早些回去吧?!本白荧i低垂了雙眸,帶著幾分不舍,轉身緩緩離開。
辰星獨坐在舟上,任由眼淚漱漱而下,任憑自己如何自我勸說都沒有辦法,自己的理智此刻已經成了擺設,甚至成了笑話。
心里完全明白景子玦的這般離開,只是不想自己為難,也完全明白了景子玦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在成全自己。
夕陽殘照下,辰星獨自坐在舟上,泣不成聲。
水粼粼,人戚戚。孤舟荷葉靜,殘陽藕花合。往事似盡未盡時,離人欲說還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