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緩一愣。倉玖識得她?不對……在客船上時倉玖并未認出她來,待她自報了姓名之后才表現得有些異樣罷了。那么……他是聽說過蘇七?
“你怎知……”蘇緩問,卻松了松緊握著匕首的五指。
倉玖面無表情,先前眸中誤泄的情緒早已收斂的干干凈凈,只平靜道:“蘇家七小姐清姿秀拔,聰智明慧,心地寬善,我慕之已久。卻不料,武功也是一絕。”
蘇緩手一頓,只皺眉道:“我分明不識得你。”
倉玖輕輕扯了扯嘴角,脖頸間的鮮血仍如蛇蜿蜒,在干凈的肌膚上尤顯刺目。他望著皺眉思索的蘇緩,輕輕地,笑了一聲:“所以我說啊,七小姐,你從來不記得這些。”而且你也從來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啊。
蘇緩眉頭皺得更緊了,倉玖的表情給她的感覺并不好。她自小修習蘇家秘術,潛心修煉,只追求塑心境。就算身為蘇家七小姐,她識得的蘇府之人也寥寥無幾。然而她卻可以肯定,如倉玖一般的人物,此前確實未曾見過。
目光淡淡地掃過蘇緩凝神思索的白凈小臉,倉玖微微彎著唇角,依稀有幾分世家貴公子的清貴模樣,俯身一禮:“故人一見,就此別過罷。”說罷毫不留戀地轉身,踏月而去。
蘇緩看著倉玖的背影,覺得不對勁。此時一見,倉玖身上那件粗糙的緊身黑衣顯得格外怪異。他灑脫的風姿,從容的姿態,合該峨冠博帶,廣袖長袍,著木屐,簪玉瓔的。先前初遇時兇殘殺人之態,額間碗口大小的疤痕,冷漠的表情通通如浮光躍影,流離變幻,最后卻定格在染著刀刃上鮮血的手帕,捻起黑棋的粗糙的指尖。
種種粗俗與細致之間的怪異,就如同陶罐與玉器之別,在此刻清晰地顯露。
那么,倉玖,你到底是誰?
蘇緩斂了心神,運起輕功,便踏枝而去。黑風山的一面火光沖天,人聲喧雜,亮如白晝;另一面沉默靜寂,昏暗沉沉,隱藏在林間的身影如一道夜風。恰似一道驚天的雷光,將這山峰一分為二,陰陽割,昏曉現,明暗開。
蘇緩離了黑風山,便另搭了一條便船,繼續往涼州而去。這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并未碰上什么兇惡的水匪,仿佛先前那幾天的經歷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夢罷了。船上各人偶爾出艙遇見也只是拱手見禮,并不交談。人們萍水相逢,冷淡如斯,說不得下了此船便老死不相往來。匆匆一面,也不過是平淡如水,何必苦費心神。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
畢竟如薛杉這般大方健談的讀書人只是少數,大部分的書生只不過寶貝著一口書箱,瞧見升斗庶民便傲慢地從鼻口出氣,若給他附上一截狐貍尾巴,比不得便要與老宅里的古松較一高低了。罪過罪過,怎能妄議舉人老爺喲?士農工商,古往今來,不外乎是高一等的仕人瞧不起低等人了罷。就連蘇家這樣以武發家的所謂江湖世家,也都給女兒訂一些世代簪纓的親家,才算得上世人認可的名門世家。
在水上飄飄浮浮行了約莫六七日,船就在涼州渡頭穩穩地靠了岸。眾人拿著行李爭先恐后,推推搡搡,總算是挨下了船。只覺胸中憋悶之氣一掃而空,岸上的空氣總不似狹窄的船艙堵人。
撐船老漢放了竹竿,慢悠悠地也下了船,望著渡頭來來往往的行人,放開聲音,仰頭嗓子一喝:“客官有往瑠州去否?明日午時開船唻!”蒼老的臉也紅潤起來啦。
“老翁,幾時可達?”總有人問。
蘇緩離了船,抬眸望著兜頭的日光,瞇了瞇眼,也隨著眾人入了城,便隨意找了家客棧。囑店小二打一桶熱水來,要了幾碟清淡小菜,送至客房來。
泡在熱氣騰騰的木桶里,蘇緩舒服地喟嘆一聲。連日來趕路的疲憊一掃,興奮而緊繃的心神一松,便自然地靠在木桶邊兒上閉目假寐。
阿爹的舊友劉巖,她是見過的。彼時她扎著雙髻,尚是孩童年紀,也為著能隨阿爹出門訪友而興奮。阿爹牽著她的手,走在前頭,順順當當地登入花廳,對著里面快走下座的人迎來的中年人,笑道:“阿巖,這便是我家那頑劣的七女了。”
劉巖親切地摸了摸她的頭,笑瞇瞇對她道:“阿緩真是好看啊。桌上有桂花糕,阿緩嘗嘗罷。”
蘇緩瞪著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瞧著桌上碟子中精致的點心拼成一個可愛的形狀,頓覺驚奇,一時也有些目不轉睛。
阿爹無奈伸出手來,捏了捏她的臉,她呲牙咧嘴大呼“阿爹,痛!”而阿爹卻只笑著點頭道:“去罷。劉叔家就是自己家。”
然后是在劉府后院的花叢中,蘇緩正盯著瓊花枝上的一只粉蝶。猛地一撲,卻濺起雜葉無數,乖巧可愛的雙髻上沾了一片綠葉,而粉蝶卻早已蹁躚遠去,沒了蹤跡。正惱著,卻聽頭頂上傳來一聲嗤笑:“野丫頭!”
“小九,不得無禮!”一道聲音遠遠傳來,卻是在花叢不遠處的茶亭中,一個中年模樣的人和劉巖正在對飲。
劉巖見著蘇緩投過來的視線,對中年人笑道:“這是子爭的七女,來我府上玩耍。”
那中年人看著懵懂的蘇緩,也一笑,恍然大悟道:“子爭倒是有個活潑的女兒。”
畫面定格在此刻,春意盎然的劉府花園中,面帶笑容的中年人道:“小九,去和阿緩玩罷。”一旁,劉巖淡笑。
蘇緩收拾一番后,便隨著記憶中的模模糊糊的路線,偶有禮地詢問著幾個路人,順利地找到了劉府。
劉府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閉著,兩旁的舊石墻上刷了兩層白漆,大概是有些年歲了,墻上白皮偶有脫落,露出一道斑駁凌厲的灰色。
蘇緩走上前,按了按門環。大門緩緩開了一條縫,從中探出一個腦袋,聲音里帶著模模糊糊的倦意,問道:“誰啊?”
“煩請通傳,便說蘇家七子往謁長者。”蘇緩矜持地頷首。
那門子見識這劉府來往客人,也練出了幾分眼力。若是好生生的富貴人,自是點頭哈腰一臉恭敬地請進去;若是如同破廟里乞兒的人物,隨意打發了便是。
可是,門子看著來敲門的蘇緩,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她身上穿著一件錦云緞子的青色袍服,袖口閃著隱隱流動的流云紋,可瞧著這身金貴衣裳還是幾年前的花色,袍邊兒都泛白。說是落魄,可那渾身的氣度也不是尋常人家養得起的;說是富貴,斷沒有穿著幾年前的舊衣上門訪客的道理。
門子遲疑道:“敢問您找誰?”
“貴府劉老爺。”
“恩,好罷。小的去通傳,您請稍等。”門子再看了一眼立在門前的蘇緩,關上門,便朝著正院去了。
“劉三,你不去守門,到這里來做甚?”
劉三抬頭,見著面前皺著眉頭的人,忙道:“劉管家,門前來了個自稱蘇家七子的少年,想要拜見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