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嘴小麻雀在空中亂飛,似乎在尋找回家的路途,殘陽最后的光芒也要即將收斂進最遠的那一座沖天而起的大廈后面。醫院樓道里面提著飯盒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飯盒七拐八轉,不知道最終會進入哪一個病房,里面又住著怎樣的對生活或渴望或絕望的人。
“落倚!”輕皖走得很急,步步生風,“嘭”一聲打開門之后,一顆心,瞬間一沉。房里空空蕩蕩,被子被掀開到床的另一側,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被子,更顯得本就空蕩的空間越發空空。
“落倚!”輕皖手里緊緊攥著門把手,指關節泛白,猛地回頭,沖著走廊里一聲大喊,落倚去哪了,去哪了!
一聲叫喊引得醫院里的人看向她,一道道目光之中,有好奇,有關心,有不滿,又冷漠,也有麻木,沒有一個人上來問一句,小姑娘,怎么了?即使那一雙雙飽含關心的眸子的主人,也只是搖搖頭,想要上前,又似乎有所顧慮,腳尖轉了幾次方向,還是頓在原地。
一個路過的護士停下腳步,推著裝滿醫療器械的小車,不滿地回頭說,“安靜,醫院里面禁止喧嘩?!闭f完,就接著往前走。走出兩步后,估計是看到輕皖一副丟了魂的樣子,又心里琢磨“落倚”像是個人的名字,覺得不妥,又轉頭問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輕皖手在門把手上攥得越緊了,突然放開手,也不回答護士的話,蒙頭往外沖,眼眶泛紅,眼中是慌亂無措,看著跌跌撞撞,眼睛像是長在了腳底,不看路,卻是拼了命往前跑,才幾步,就撞到了一個白大褂醫生模樣的人身上。
輕皖沒有理會,回頭看了醫生一眼,雙眼無神,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轉身,只顧著繼續往前跑,胳膊被醫生一把拉住,“小姑娘,怎么了?”
“不見了!你放開我!”輕皖使勁掙扎著,想要掙脫白大褂男子的桎梏,“放開我!”說著,眼中的慌亂更甚,“我要去找他!”
“輕皖,輕皖!”高凌聽到這邊的動靜,趕過來看到這一幕,頓時火冒三丈,趁他不在欺負輕皖是吧!他幾步上前扯過輕皖,拉著她的胳膊護在身后,看著醫生,“你做什么!”
醫生皺著眉頭,指了指輕皖,“小姑娘不知道怎么了,在走廊里橫沖直撞,我擔心她出事,拉住了她。”
高凌感覺被自己拉住的輕皖在不停地掙扎,心中一凝,腦子冷下來之后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轉身,控制著自己的力道,抓著輕皖的肩膀,按捺下焦急的心,盡量放輕聲音,“輕皖,是我,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輕皖愣了愣,看見高凌的一張臉在眼前晃蕩,腦子似乎清明一點,眼睛里面的慌亂緩緩沉淀,她不停做著深呼吸,讓她理理。她聽到高凌他們的對話之后,跑去找落倚道歉,開門后發現落倚不見了,對,落倚不見了,他去哪了!想到這里,輕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呼——”輕皖深呼吸著,幾秒鐘后待呼吸平靜一些,頓了頓開口,“我剛才因為一些事和落倚鬧得很不愉快,不小心在走廊聽到你的話后,想回去找落倚,發現他不見了。我要去找他?!?/p>
輕皖以最簡潔的語言交代了前因后果,發生的事情,以及她的打算。
醫生皺起眉頭,“你是說有一個病人不見了?”
“對。”輕皖咬著嘴唇,明顯冷靜了很多,衣角邊兩只手不安地揉搓著。
高凌雖然平時看起來咋咋呼呼的性子,但是也只是在小事上,大事絕對不馬虎。他呼出一口氣,語氣沉著冷靜,“輕皖,你別急,你這樣找不到他,我們先告訴沈叔叔和張老師?!?/p>
輕皖點點頭,她也知道是自己莽撞了,因此現在才會安靜地站在這里。
沈落倚從病房出來,左右張望一下,走到電梯邊,很自然地跟著人群下了樓。他依舊是昂首闊步,眉目堅毅,與平時并無兩樣。他一路出了醫院,消失在左拐的路上。
監控錄像很遠,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影子,但是輕皖卻能感覺到,他的那份故作堅強。邁出的步伐有力的背后是虛浮,眉宇間隱藏著深深的一抹憂傷。落倚,你獨自承受這些,心可是會很痛?
那些陽光燦爛的笑容,老練成熟的自信,臨危不亂的鎮定,讓人安心的感覺,她為什么就從來沒有想過,不過是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怎么就擁有這樣的淡定從容,那是要經歷多少之后才能沉淀的,多么深重的自責才能將一個天性爛漫的孩子壓制住,從小就開始逼迫自己快速成長。
輕皖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她真自私,只是一味地想要去享有他給的安全感,一味地要求他對自己好,只對她一個人好,卻不能走進他的傷痛,感同身受。
“沒事,你們別擔心?!鄙蛏骺赐赇浵?,沉吟一下,開口,“落倚有分寸?!闭f罷,他長嘆一口氣,“高凌,你去找找他吧?!?/p>
輕皖被沈慎一句話拉回現實,聽到沈慎這樣說,頓時有些著急,“叔叔,我們不報警嗎?我們自己……”
高凌忙攔住輕皖,“輕皖,我可能知道他在哪。”他眉頭緊蹙,臉上的擔憂不比輕皖少多少。
輕皖疑惑地看一眼高凌,又轉頭看向沈慎,沈慎卻并不看她,而是望著窗外。窗外已是墨藍一片,這樣的大都市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夜晚,永遠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一片繁華。
旁邊的醫生雖然覺得報警更穩妥,但是也沒有多說話,只是看著監控錄像上一遍又一遍重復播放的錄像,暗自揣度,心中長嘆一口氣,這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少年。
沈慎不知道如何心大成這樣子,叫輕皖和高凌兩個人去就好。輕皖不愿想那么多,拉了高凌,二人打了車,直奔二橋街去。此時正是晚高峰,夜幕降臨,夜燈亮起,路上整整齊齊四排車燈,紅的尾燈黃的前燈。
出租車師傅慢悠悠停下車,隨手摁下,兩個聲音響起,一唱一和相聲說的歡快。輕皖焦急地看一眼高凌,怎么辦,堵上了!高凌狠狠一咬牙,將50元錢急急丟在副駕駛座,“走!”說著,車門打開,高凌人已在車外。輕皖也利落下了車,留下司機一個人慌了手腳,直喊“危險危險……”
下車后,輕皖跟著高凌急急穿過過街天橋,直行過了一個紅綠燈,在即將走到下一個紅綠燈時,毫無預兆地往左一拐,兩雙鞋在一個小巷口停了下來。
“這是哪?”輕皖咽口唾沫,看著巷子口已經銹跡斑斑似乎一碰就垮的自行車,有些心慌。繁華的都市中出現這樣一處地方,處處透著陳舊的氣息,著實不應該存在于這里。
高凌提步朝巷子里走去,輕皖緊了緊手,跟在高凌身后。
高凌壓著嗓子說道,“這里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來玩的地方。市里本來是打算拆掉這里改造的,但是當時周圍都已經發展起來,這塊的地價相應就高了。政府想要拆遷,需要很大一筆費用來安置這里居住的人們,就這樣擱置了。后來,人們漸漸搬了出去,舍棄了這里作為居住地,這兒的房子都租了出去,但是一聽說政府要拆遷,便開口要價。價格一年比一年高,直到現在,就一直保持了這個樣子?!?/p>
高凌抬頭看了看巷子上空的一線天,幽藍的色彩,幾乎辨認不出來那是天空。巷子里彎彎繞繞很多,輕皖緊緊跟在高凌身后,靜靜聽他講著,身邊不時走過一兩個穿著幾十元地攤貨的男人或女人。
“跟緊點,小心迷路,別走岔了,這兒治安不好?!备吡杌仡^看看輕皖是不是還在身后。
“因為這里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我們最愛到這里玩?!币股铮坪踹€能看見高凌勾起一點的嘴角,聲音里充滿了懷念。
“付愷,就是在這……”輕皖試探著說,又說了幾個字后,閉口不言,眼睛看著幽深的小巷,總也看不到盡頭。
高凌腳步一頓,繼續往前走,語氣卻是比剛才輕松,“是,就是這兒?!?/p>
輕皖聽出高凌語氣的轉變,抬頭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那背影突然一頓,在一個二層小樓前停了下來,隨后,高凌的聲音傳來,“到了,上去吧?!?/p>
輕皖轉眼,看見一扇掉漆的鐵皮大門,掛在墻上,搖搖欲墜,向里開著。這棟小樓在院子里,站在巷子里只能看見他斑駁的外墻和破爛漏風的窗戶。
“付叔叔出錢把這里買下來了,也不肯修一下,說要保持原樣。但是付叔叔一次也沒來過這里,看都沒看一眼,怕傷心吧。”高凌示意輕皖進去,說這些話的時候,也聽不出沉痛的感覺。
小院里很安靜,沒有聲音傳來,不知道是哪家在聽戲,咿咿呀呀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
輕皖直直看向院子里,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是一堆黑影,她閉上眼,又輕輕睜開,眼中透著心疼,“你們一樣,從未放下,都在偽裝?!?/p>
叫她如何不心疼!一個是喜歡的人,一個是好哥們,一個假裝成熟堅強,一個假裝玩世不恭,輕皖憋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抬腳朝院內走去。
高凌愣在原地,一直到輕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門背后很久,才反應過來,眼中快速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