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得了禮科甲中,數科甲上,樂科乙上。”趙言恪道。
謝傅若有所思。
“后來我才知道,讓我在他家暫住的那個謝大人,也曾經在書院中一時無兩。”
“這么說,他也是自幼便在大梁?”謝傅一臉震驚。
趙言恪笑了笑:“他沒有我幸運,我遇到了他,所以回來了,而他誰都沒有遇到。”
謝傅沉默。
趙言恪坐在安和道的拐角處,眼望遠方,緩緩道來。
謝傅就坐在他的旁邊,一言不發(fā)地聽著他的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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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前,謝傅本在安和道靜立等候,他希望那位趙公子真的如小老板所說,那他就沒有白白浪費力氣。
謝傅暗嘆一聲,飽讀經史的他非常清楚天子腳下,那廣闊的大殿上是如何的暗流涌動,所以在經書讀了七七八八之后,他不顧家中爹娘的極力反對,決定閉門著書,自此之后,走過了嘉鼎王朝的大半個版圖,觀星象,勘山河,還詢問了不少隱士高人,三年后回到家中,在房中獨居一年之久,嘔心瀝血,寫出了這本《一家之言》。他的父母祖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對此當然不理解,還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再讀詩書,趕考為官,光耀門楣,可他還是搖了搖頭。那日后,他便離家出走,到處尋訪官將之子,向他們說明來意,只是那些人不是閉門不見就是將他趕走,偶爾有幾個對他的書感興趣的,聽到他的報價,都用看瘋子一樣的眼光盯著他。如今來到這塞北之地,趙家已是他最后的希望。
只是等候許久,直至天色黑下來,趙公子都未再現身。
謝傅喟嘆一聲,打算回去,離家這么久,他已經疲憊不堪了,他的耐性也早就被那些富家子弟消磨殆盡了。
只是回鄉(xiāng)之后,自己如何面對雙親?
謝傅連連道:“天不顧我,天不顧我啊!”
“不要以為這世上,只有你才是驚世之才,也不要妄想把國民之事獨攬肩頭。”
謝傅腳步一頓,回頭望去:“趙公子?”
趙公子在安和道邊隨意坐了下去,也不顧那一身華麗的衣衫,隨后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示意謝傅,后者想了想,也坐了下來。
“我有一個故事,想聽聽嗎?”
“公子請講。”
趙言恪道:“在一個遙遠的王朝,有一個和你一樣的窮書生,他和你一樣,每天寒窗苦讀,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夠考取功名,最好是能被授予每天見到皇上的那種官職,在朝堂上與眾官員商酌國民大事,這樣,他的母親就會很開心,他也能給他那個積勞成疾而辭世的老父一個交代。”
謝傅靜靜地聽著身旁之人的訴說,他轉過臉看了看趙言恪,發(fā)現這個趙公子和他之前見到的那些二世祖并不一樣,可是有哪里不一樣,他卻說不上來,可這種感覺就像是伴隨著前者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只要你在他的身邊坐上片刻,聽他說上幾句話,就會有這種感覺。
“趕考那天,他的母親早早起床,為他整理好行裝,還拿出一些錢破天荒地去集市買了一只熟雞,以往這種東西,只有過年的時候他們才會吃上一次,一只雞能一點一點地吃上三天。可是這一次母親一口都沒有吃,把整只雞都留給他,他卻吃不下。”
“為什么?”謝傅問道,也許是受到趙言恪低沉的聲音和安靜的眼神影響,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下來。
趙言恪看著前方,前方不遠處,一家人已經點上了燈籠,高高地掛起,燈籠的光輝灑到屋外,映入趙言恪的雙眼,閃閃發(fā)亮,他繼續(xù)說道:“因為他害怕自己落榜,那樣他就沒臉見他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了。”
“最后他還是上路了,在母親的不舍之中,他獨自一人遠赴京城。”
“那么后來他考得如何呢?”謝傅問道。
趙言恪低下頭盯著地面,沒有說話。
沒來由地,謝傅感到胸口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沒有落榜,”趙言恪依舊盯著地面,燈籠的光亮打在他的頭發(fā)上,“可是他也沒有考得多好,連三甲也算不上。他有心重考一次,可是他不知道年邁的母親能不能為他做一日三餐,再照顧他一年,也不知道母親如果知道了這件事會是怎樣的失望。所以他還是選擇留下了。這等成績,他只做了一個縣令手下的小吏。”
謝傅攥緊了拳頭,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煩躁,可能是他差一點走上與故事中的人相同的道路上吧?
“他不敢給家里寫信,雖然他知道他寄信回去的話,老母親一定會請鄉(xiāng)里的教書先生為她讀信,可他不甘心這樣下去。直到后來有一天,朝中尚書被委任欽差到他那里巡查,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尚書大人面前一番談論后,尚書大人對他贊賞有加,便提出將他帶去京城,雖然那位父母官百般嫉妒,還是陪著笑臉答應了。”
這時,天色更深了,家家戶戶都點起燈籠,再過幾天就是上元節(jié)了,家家戶戶都十分喜慶,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待在街上被冷風伺候。
“回京城的路上,尚書大人告訴了他覲見皇上的各種禮節(jié),他以為他就可以大展宏圖光宗耀祖了,高興得無以言表。可是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見過九五至尊之后,陛下只是問他還有什么愿望,他想了想,便說起家中的老母親,陛下當即下令讓人找到她的母親,為他母親建一所良宅。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還是很高興。”
趙言恪面色平靜,不緊不慢地訴說著,就像是在說一個書中的故事,可越是平靜,謝傅越是覺得胸口透不過氣來,他能感到那趙言恪那平靜的眼神下藏著的,是巨大的哀傷,是難言的痛楚,痛到他無法承受。
“后來皇帝問他愿不愿意為了王朝鞠躬盡瘁,他聽了連連點頭,這就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望啊,這樣他就不算愧對父母了。皇上聽了非常高興,說要委任他為大使,作為王朝和鄰國來往的官員。他答應了。兩國大使,那一定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之職,他想著。離開的那一天,皇上出言鼓勵了他,還問他有什么放不下的,他想了想,還是說道:‘能不能幫我照顧好我娘?’”
一陣風吹過寂靜的街道,吹起了趙言恪和謝傅兩人的頭發(fā),燈光在他們黑發(fā)之上一閃一閃,謝傅忽然有種錯覺,覺得那個書生就坐在自己面前,借著趙言恪之口,訴說者自己的往事。
“后來他上路了,王朝為他安排了儀仗隊,有很多人跟他一起上路。聽那些人說明白之后,他才知道去了那個地方,他就不能回來了。”
謝傅心里“咯噔”一下。
“那一路上,盡是漫天黃沙,如深淵一般望不到盡頭。”
趙言恪還是那般平靜,他也沒有在意謝傅到底有沒有聽。他只是想把它講完,“等他到了那個地方,發(fā)現那里好多地方都和他的家鄉(xiāng)不一樣,雖然做了大官,可他還是很想回家,想他的老母親。”
“那他后來回去了嗎?”謝傅口干舌燥,用了好大力氣,才問出這幾個字。
“沒有。”
趙言恪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謝傅賭一次感覺到這兩個字是何等沉重。
“那么,他的母親呢?”謝傅低下頭來。
“誰知道呢,可能還在等著她的兒子衣錦還鄉(xiāng)吧?”趙言恪呢喃道。
久久的沉默。
“他懷著滿腔熱血,遠走異國,然后,被遺忘。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漆黑的雨夜前行,所有人,不管是匆匆忙忙,還是閑庭信步,都沒有人會停下來看你一眼,問一問你的冷暖。他們有關愛的人,或者是被關愛的人,而你只有影子。無論你發(fā)出怎樣的怒吼,都像是在山谷里獨自咆哮,無法傳出去。”
謝傅終于明白了他的恐慌來自于何方。
“后來,一個孩子代替他回到了故國,可是那個王朝早已是太平盛世,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
趙言恪站起身問道:“有時候,不是你把所有的事都獨攬一身,就能有用的。”
謝傅沒有說話。趙言恪說道:“好了,故事講完了,聽完這個故事。你還不改變主意么?這世上,后悔永遠是沒什么用的。”
謝傅面色復雜,難下決定。說實話,就這么回去,他還是不甘心,可想到方才的那個故事,那個至死都沒有機會再見一眼家鄉(xiāng)田埂,沒能再見一眼白發(fā)老母的年輕讀書人,他又十分害怕——那種感覺,絕對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趙言恪看著眼前的萬家燈火,一言不發(fā)。
“此生若得重踏時,應有萬家共燭語。”
謝先生,這般盛世,可是你想要的?
對不起,我沒能找到伯母,你會不會怪我?
...
最終。謝傅還是站起了身——他沒法下定決心。
轉身之前,謝傅沙啞問道:“故事里的那個孩子,就是你對吧?”
趙言恪沉默。
謝傅想了想,繼續(xù)開口道:“那種感覺,你是怎么承受下來的,那種周遭無邊的黑暗,世間僅剩一人的感覺?”
前面的公子抬起頭,望向遠方。
“對于在黑夜中待久了的蟲子而言,即使是一點若有若無的燭光,也像陽光一般刺眼,若不義無反顧地撲上去,怎么會瞑目呢?”
“那種即使燃燒自己也在所不惜的絕望,你懂嗎?”
燈籠的火光映在趙言恪臉上,顯得分外迷離。
正因為如此,謝敬亭才讓他扔下那個面具。
對他而言,自己是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