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地下暗河般奔涌不息,沖刷著過往的慘烈與驚世威壓。兩百年光陰流轉,那方巨大的地下幽潭,依舊是死寂與幽藍霧氣的國度。瀑布轟鳴如雷,亙古不變地砸入深不見底的漆黑湖心,濺起冰冷的水汽,滋養著那詭異的、如同無數螢火蟲聚集的幽藍霧靄。嶙峋的黑色怪石沉默矗立,表面的裂痕被歲月與濕氣侵蝕得更加深邃。
湖底,冰冷的淤泥深處,那枚吸納了兩道殘魂的古樸玉佩,如同最普通的頑石,靜靜蟄伏。兩百年的沉寂,并未在其表面留下任何痕跡。林微破碎的意識與墨燼狂暴的殘魂,在它內部那奇異的空間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無波瀾,仿佛已徹底歸于永恒的寂滅。
這一日,幽潭邊緣靠近瀑布水簾的某處巖壁,傳來細微的、與瀑布轟鳴格格不入的敲擊和挖掘聲。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艱難地在濕滑冰冷的巖壁上攀爬挖掘。她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裙,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臉上沾滿了泥污,唯有一雙眼睛,在幽藍霧氣的微光映照下,透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深藏的、幾乎被磨滅殆盡的不甘。
她叫趙念薇。一個在龐大如巨獸的趙家內部,被遺忘在塵埃角落的名字。名義上是趙家旁支血脈,實則境遇連體面的奴仆都不如。父母早亡,天賦更是差得令人發指——連最基礎的引氣入體都磕磕絆絆,十六歲了,還在煉氣一層苦苦掙扎,是家族里公認的、不可救藥的廢物。
這一次,她是被幾個驕縱跋扈的嫡系子弟強行驅趕下來的。
“廢物,聽說這幽潭深處藏著能洗筋伐髓的‘寒玉髓’?滾下去找!找不到就別上來了!”一個少年充滿惡意的嘲笑猶在耳邊。
“就是,反正你也活得像條蛆蟲,不如替我們探探路,死了也算有點用處!”另一個少女刻薄地補充。
冰冷的潭水,刺骨的寒氣,滑不留手的巖壁,還有那無處不在、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幽藍霧氣……每一樣都足以要了趙念薇這種孱弱者的命。她不知道自己在這里挖了多久,手指早已凍得麻木僵硬,被鋒利的巖石邊緣劃破了好幾道口子,滲出的血珠瞬間被冰冷的巖壁吸收。
絕望如同冰冷的潭水,一點點淹沒她。她知道自己是被丟下來送死的。所謂的“寒玉髓”,不過是那些人戲弄她、看她掙扎在死亡邊緣取樂的借口。就算真有,又怎么可能輪到她這個廢物?
意識開始模糊,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失。就在她感覺自己快要抓不住巖壁,即將墜入下方冰冷的深淵時,她的指尖,在淤泥和碎石混雜的巖縫里,碰觸到了一塊冰冷堅硬的東西。
觸感圓潤,帶著一種奇異的、深入骨髓的冰涼。不像普通的石頭。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東西從淤泥里摳了出來。
一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玉佩。造型古樸,沒有任何繁復的花紋,只在中央有一個極其模糊、難以辨認的玄奧符號。入手冰涼沉重,除了那點奇異的冷意,再無其他神異之處。
“呵……”趙念薇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滿是自嘲。這就是她拼死找到的東西?一塊破石頭?連凡俗的劣玉都不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少爺小姐們,看到她捧著這么個玩意兒上去,大概會笑得更開心吧?
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擦拭玉佩上的淤泥。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的絕望徹底攫住了她。攀爬?上去?不過是迎接更殘酷的羞辱和折磨。或許……就這樣松手……墜下去……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的邊緣。她握著那冰冷的玉佩,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無力地從巖壁上滑落。
噗通!
冰冷的湖水瞬間將她吞沒。刺骨的寒意如同億萬根鋼針,狠狠扎進她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嗆了好幾口冰冷的潭水,窒息感猛烈襲來。
求生的本能讓她在冰冷的湖水中本能地掙扎撲騰,但孱弱的身體早已到了極限。肺部火辣辣地疼,力氣飛快流逝,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要死了么……”混亂的意識里,只剩下這個念頭。也好……這骯臟的、屈辱的、被人視如草芥的一生……終于結束了……
就在她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最后一刻,在她劇烈掙扎撲騰中,緊握玉佩的、那只布滿凍瘡和細小傷口的手,不知何時被鋒利的巖石邊緣劃開了一道較深的口子。殷紅的、帶著她微弱體溫和最后一絲不甘怨氣的鮮血,悄然滲出,浸染了掌中那塊灰撲撲的玉佩。
鮮血,如同擁有生命般,瞬間被那冰冷的玉佩吸收殆盡!玉佩表面沾染的淤泥和污跡,竟在這血液浸潤下自行褪去,露出了其下更加深沉內斂的灰質本體。那個模糊的玄奧符號,在吸收了鮮血的剎那,極其短暫地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暗芒!
嗡——!
一股沉寂了兩百年的冰冷意志,被這蘊含著宿主最后怨念與生機的血液瞬間激活!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
玉佩內部,那片死寂的奇異空間深處,一點極其黯淡、幾乎要徹底消散的青色魂光,猛地一顫!一股源于生命本能的、對“容器”的強烈渴望,被這來自同源血脈(玉佩曾吸收林微精血)的怨念生機所點燃!
轟!
一股無法抗拒的、源自玉佩核心的磅礴吸力驟然爆發!目標——趙念薇那剛剛脫離軀殼、孱弱不堪、充滿了迷茫與怨氣的新生魂魄!
“不……”趙念薇殘存的魂魄只來得及發出無聲的哀鳴,便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瞬間扯離了冰冷的湖水,如同飛蛾撲火般,被強行拽入了玉佩深處那無邊的灰暗之中!
幾乎在趙念薇魂魄被吸入的同一瞬間!
那道沉寂的青色魂光,如同找到了歸巢的倦鳥,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順著那股吸力開辟的通道,猛地沖出了玉佩的禁錮!它帶著一種沉寂了兩百年的冰冷、堅韌、以及一絲屬于林微的、永不磨滅的求生意志,精準無比地投入了那具正在下沉、剛剛失去魂魄、生機斷絕的少女軀殼之中!
冰冷的湖水包裹著這具單薄的軀體。
死寂。
然后——
“咳!咳咳咳——!!!”
劇烈的嗆咳聲猛地打破了水下的死寂!沉向黑暗的身體驟然一僵,隨即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掙扎!
那雙原本屬于趙念薇的、帶著麻木和絕望的眼眸,在水中猛地睜開!
眼神!
那眼神,在最初的茫然與窒息帶來的痛苦之后,瞬間褪去了所有的軟弱與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警惕、以及一種歷經生死磨礪后沉淀下來的、磐石般的堅韌!如同淬火后重新開鋒的寒刃!
這不是趙念薇!這是……林微!
“水?!我沒死?!”一個冰冷、帶著難以置信和極度警覺的意念在腦海中炸開!屬于林微的意識,如同潮水般洶涌回歸!兩百年前那滅世巨掌的恐怖威壓、靈魂被寸寸撕裂的極致痛苦、墜入永恒黑暗的絕望……瞬間清晰無比!
她本能地想要調動靈力護體,卻駭然發現——體內空空蕩蕩!那曾經屬于筑基修士、澎湃流轉的靈力洪流,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最基礎的引氣入體都無比滯澀!這具身體……孱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經脈狹窄淤塞,氣血虧虛到了極點,比凡俗的久病之人還不如!
窒息感再次猛烈襲來,冰冷的湖水瘋狂涌入鼻腔。
“該死!”林微心中怒罵一聲,屬于戰斗本能的冷靜瞬間壓下所有驚駭。她強忍著這具身體極度的虛弱和不適,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和對身體的精妙控制力,硬是止住了嗆咳,四肢奮力劃動,用最笨拙卻也最有效的狗刨姿勢,朝著上方隱約可見的、被幽藍霧氣籠罩的水面掙扎而去!
嘩啦!
破水聲響起。
林微(趙念薇的身體)狼狽不堪地爬上一塊靠近巖壁的黑色怪石,趴在冰冷的石面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的劇痛,仿佛要把整個胸腔都撕裂開。冰冷的湖水順著濕透的粗布衣裙不斷滴落,寒氣刺骨。
她低頭,看向自己此刻的身體——瘦小、干癟,布滿凍瘡和細小傷口的手掌,粗劣的衣物……還有那深入骨髓的、屬于長期營養不良和受盡欺辱的虛弱感。
“這……這是誰的身體?!”林微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她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臉,觸感陌生而粗糙。她掙扎著爬到相對平靜的水洼邊,借著幽藍霧氣那微弱如螢火的光亮,看向水面倒影。
水面映出一張陌生少女的臉。面色蠟黃,顴骨微凸,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幾分清秀的底子,卻被長期的困苦和營養不良徹底掩蓋。唯有一雙眼睛,此刻燃燒著冰冷、銳利、與這張臉格格不入的、屬于林微的火焰。
“趙……念薇?”一個不屬于她的、破碎的名字,伴隨著一些零碎而充滿屈辱和痛苦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腦海——嫡系的欺辱、下人的白眼、暗無天日的雜役、冰冷的剩飯、無休止的謾罵“廢物”……
林微的瞳孔驟然收縮!
趙家!這個姓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深處!兩百年前,那個高高在上、如同天道般宣判她“搜魂煉魄、永世不得超生”的恐怖虛影,那雙漠然如日月的眼眸……瞬間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冰冷的殺意,混合著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般在她胸膛里奔涌、咆哮!幾乎要沖破這具孱弱軀體的束縛!
她竟然……借尸還魂……重生在了一個趙家后人的身上?!一個……被趙家自己人迫害致死的、所謂的“廢物”身上?!
荒謬!諷刺!滔天之恨!
“呃啊——!”巨大的沖擊和靈魂深處翻涌的恨意,讓林微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冰冷的巖石上!指骨瞬間破裂,鮮血涌出,染紅了灰黑色的石面。
鉆心的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
她猛地想起什么,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脖頸、胸口——空空如也!那枚玉佩!那枚將她魂魄吸納、沉寂了兩百年的玉佩呢?!
她立刻低頭,看向自己緊握的、剛剛砸破流血的右手——掌心空空,只有鮮血和冰冷的湖水。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玉佩丟了?!在剛才的掙扎中遺落在湖里了?!
就在這念頭升起的剎那!
嗡——!
一股奇異的、冰涼的、與她靈魂本源隱隱相連的悸動,毫無征兆地從她……左手手腕處傳來!
林微霍然低頭!
只見自己左手那瘦弱的手腕內側,不知何時,悄然浮現出一個極其黯淡、模糊的灰色印記!那印記的形狀……赫然與她記憶深處那枚神秘玉佩中央的玄奧符號……一模一樣!
印記如同擁有生命般,微微閃爍了一下,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的冰涼氣息,順著那印記悄然滲入她干涸的經脈,帶來一絲針扎般的刺痛,卻又奇異地緩解了她肺部火辣辣的灼燒感和身體的冰冷。
同時,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緊密聯系感,清晰地告訴她——玉佩并未丟失。它……融入了她的身體!或者說,以這枚印記的形式,與她這具新生的軀殼……徹底綁定在了一起!
“玉佩……印記……”林微死死盯著手腕上那個黯淡的灰色符號,冰冷的眼眸中,翻涌著滔天恨意的深處,一絲絕境中抓住唯一浮木的、冰冷而銳利的光芒,如同黑暗中點燃的星火,驟然亮起。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頭頂那被幽藍霧氣封鎖、不知通向何處的嶙峋巖壁。瀑布的轟鳴如同戰鼓,砸在她的心頭。
趙家……
老祖……
血仇……
還有這具名為趙念薇的、飽含屈辱的軀殼……
以及手腕上這枚沉寂了兩百年、此刻因血而蘇的神秘印記……
冰冷的潭水順著發梢滴落,砸在巖石上,濺開細小的水花。林微(趙念薇的身體)緩緩站起身,濕透的粗布衣裙緊貼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在幽藍的微光下勾勒出單薄卻異常挺直的輪廓。
她抬手,抹去臉上冰冷的湖水,也抹去了最后一絲屬于“趙念薇”的軟弱痕跡。
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穿透翻騰的幽藍霧氣,仿佛要刺破這深埋地底兩百年的黑暗,直刺那高高在上的蒼穹。
一抹冰冷到極致、也瘋狂到極致的弧度,在她沾著血污和泥濘的唇角,緩緩勾起。
“趙家……”一個沙啞、低沉、卻蘊含著無盡風暴的聲音,在瀑布的轟鳴中,微不可聞地響起,如同死神的低語:
“我林微……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