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者,陽間犯了何事?”高高地桌案后,絡腮胡黝黑面龐的小老兒穿著玄色織錦官服,頭上歪斜地扣著一官帽,閑閑地靠在寬大檀木椅中,精明地小眼睛斜瞇底下跪著瑟瑟發抖的魂體。
旁邊立即有小鬼上前“稟大人,這人碎嘴,整日東家長西家短,還與村東頭的馬寡婦勾勾搭搭”
“長舌啊”閻王隨手拿了一個簽子,還沒等扔出去,有一赤面小鬼急匆匆跑進來,在閻王耳邊說了半天,閻王臉頓時垮了下來“啊?怎么又來了”
赤面小鬼急的滿臉冷汗,他是鬼,也流不出熱汗“大人,快到門口了”
“那還愣著干什么”閻王隨手把簽子扔下去,“趕緊把這鬼扔拔舌地獄去”其他小鬼把魂體扯著帶了下去。
閻王整整褶皺的衣襟,眼見一潔白如雪的衣袂飛揚,滿臉堆笑下了桌案“恭迎上仙,下官有失遠迎”
冷淡平和的聲音開口“閻王不必多禮,是在下多次叨擾”聲音的主人一襲修身白袍,面容柔美帶著淡漠疏遠的冷意。
閻王擺擺手“哪里的事,下官這兇煞極惡之地也就只有上仙肯來,旁人可不敢涉足”
男子垂了眼簾,緩緩張開一直握著的手心,明亮的火種在掌心躍動,“這次還要麻煩閻王了”明明求人之意,他卻說的清淺。
閻王眼角帶笑“好說,好說”嘴上說著,卻無任何動作。
男子輕合了手心,語調平穩“還有一事,此次轉世,可否尋一個好人家”
閻王面露難色,抬了抬手,周遭小鬼一起退下,語氣無比沉重“上仙也知她是誰,這天道之事,下官不好做啊”
“不求如何顯赫,只想她平安和樂,別再世世早夭,此生有人憐愛”
“啊,這壽命下官倒是可以做主,畢竟也受了這么多苦,這命格下官做不得了,還是得看司命星君”
“只要不早夭即可,別的,閻王可以看著辦”男子說著的同時,衣袖輕輕拂過,五株潔白剔透的雪蓮花幼苗出現在閻王手中。
閻王眼角笑紋更深,絡腮胡隨之一顫一顫的,小心翼翼地收下了雪蓮幼苗,清咳一句“判官,判官”
“大人,屬下在這兒”
“大人,屬下在這兒”
“大人,屬下在這兒”
“大人,屬下在這兒”四個聲音同時響起,賞善司、罰惡司、陰律司、查察司的四位判官同時來到閻王面前。
閻王的頭隱隱地疼痛,這四位判官哪個都是不好說話的,尤以賞善司與罰惡司為頭,這怎么今日四個都在,以往可沒遇到這情況,還沒想好如何開口,陰曹地府的頭號人物——左執生死薄,右拿勾魂筆的崔判官道“上仙大駕,失迎失迎”
男子輕輕頷首,回禮道“崔判有禮”
其余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與男子見禮后,竟齊齊退了一步,“大人,屬下還有事,先行一步”
“哎,老魏,你不能走啊,這輪回的事,可歸你管”崔判官喊住賞善司的魏判官。
魏判官一撩官袍“我去輪回池那兒等著”說完便與其他二人一同退了。
閻王笑瞇瞇地道“小崔啊,這世要給她尋個好人家,你懂了吧”。
崔判官在生死簿上翻了幾頁“這尋個好人家應該與老魏商量”
“你的通告發下去,小魏也就知道了,找個陽壽能活到耄耋之年的”閻王剛剛說完。
男子一旁道“不用,花甲之年就夠了”
閻王與崔判官都有點發愣,還是閻王緩過勁,“快點,說花甲之年呢”
男子拱手“多謝”
“上仙客氣,此次還與往常一般去輪回池”
“不了,此次就麻煩閻王遣人送她了”男子手心的火種慢慢飛出落在了崔判官手心,而后也不做停留,離開了閻羅殿。
閻王走上了桌案,靠在檀木椅上“小崔,快點辦事去,耽誤時辰可怎么辦”
“大人,您說我們這算什么,要是天帝查出來怎么辦?”
“你還擔心這個,怕什么,咱地府的萬千小鬼,惡鬼,死鬼,什么鬼都有,再者,也不看看送她來的人是誰?”
崔判官應了聲是,剛要帶著火種下去,閻王道“把赤面給本王叫來,這地府,改革面貌,美化環境,有必要的很,免得總死氣沉沉地,我今日又得了千年雪蓮花的幼苗”
閻王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歡奇花異草,是以每次來的時候,那位上仙都帶著一株,真是百試百靈,更何況,今日還拿了五株。
崔判慢慢踱步至忘川河邊,腹部一陣絞痛,手心中的火種飄下,慢慢地化成一穿著海棠紅紗裙的貌美女子,光著腳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波瀾不驚的面容,目光悠遠,望著不遠處的奈何橋。
人有三急,鬼也有,崔判腹痛的很,隨手招來了一個小鬼“你,帶著她去輪回池找魏判,把這文牒交給魏判,一定親手交上去”
小鬼應了是,崔判急急忙忙地遁去。
小鬼是個年輕枉死的,生前也沒做過壞事,正好缺個鬼差的職位,他就補上來了,第一次看見這么漂亮的女鬼,舌頭還有些打結“這……這邊走”
女子回首,對他展顏一笑,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那奈何橋看著不遠,實實有些路程,女子突然開口“你是新來的?”
“你怎么知道?”
“我前幾次來沒見過你,這兒一般不會職位空缺的”女子平靜地回答。
“前幾次,你來過幾次了”
女子停下了腳步,皺眉思索了半天,檀口微啟“九次,算上這次應該十次了”
“十次,那你死的可是夠多的了”鬼差脫口而出。
地府常年沒有風,不過這忘川岸邊卻有大片彼岸花無風搖曳,倒針型的花瓣,美艷得不可方物,女子海棠紅的紗裙在其中更顯妖冶艷麗,眼角之下的淚痣紅的似乎在滴血,鬼差方注意她的雙眸竟也是血色,而她的笑容和煦耀眼“是啊,挺多的”
鬼差心中有些怕,這女鬼到底什么來頭,步伐不由地快了許多,女子赤腳走在黃泉路上,卻依舊不沾塵,一雙嫩足圓潤的似塊上等的玉石。
“這地府每次來都是昏暗,死氣沉沉地,而且特別吵”女子掃著四周,手中把玩著一朵彼岸花。
“吵就對了,有哪個下地府的鬼不叫喚幾嗓子,不過那十八層地獄卻極為安靜,因為連叫都叫不出來”鬼差本欲嚇唬她,誰知她毫無反應,正常的鬼不都該肝顫的。
他討了個無趣繼續道“大人正在整治,以求一個美好的環境,不過我看,地府就該死氣沉沉地,這樣也有些威懾,若是一片鳥語花香,那不就是仙界了”
奈何橋已近在咫尺,女子停下步伐,手中彼岸花紅的有些刺眼“仙界也不見得就是鳥語花香,天下烏鴉一般黑,正道仙人不是沒有私心,只是不說,不表現出來罷了”說完,緩步走上了奈何橋,那株彼岸花也被拋在了混沌的忘川河里,血黃的河水翻滾,一下子將其吞沒。
孟婆終日在這奈何橋的盡頭,一個方形的臺——望鄉臺上賣孟婆湯,不知見過了多少癡男怨女,說什么喝了孟婆湯也不會忘記你,可下一世,他與她卻又對另一人說著同樣的話。
女子來到孟婆面前,孟婆眼也未抬一下,盛好了湯就交給她,女子望著三生石,上面記著她的前世今生來世,看了這么久,她都不由地想問自己一句,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凡塵間的恩怨情仇,貪嗔癡念,都止在滑進喉間的那口孟婆湯,留在了奈何橋頭,黯然回首往事,一切都如風一般消逝,走過這里,一切都是新生。
女子飲盡孟婆湯,放下茶碗的瞬間,粉嫩的舌尖舔了舔濡濕的朱唇“孟婆,你這湯,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喝”
孟婆不言不語,手中忙乎著下一人的茶湯。
女子被鬼差領著去了輪回池,而魏判官早已等了許久,接過文牒看了一眼,留著美髯的下巴輕輕抬起,身旁自有另一鬼差為她加上了一道封印,“我知道這孟婆湯并不能完全抹了你的記憶,但規矩就是規矩,投胎的鬼魂必須忘記前塵往事,以后陽間恢復了,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女子嘴角帶著淺笑“魏判官秉公職守,小女子心中明白”
魏判官看著她道“秉公職守,那是本官的責任,希望下次不要再見到你了”大筆一揮,一道金色文書與女子一同落入輪回池。
女子面容安逸,緩緩閉上眼,一句輕念出自她口中“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那句輕念隨著地府中的一眾哀鳴飄飄遠去。
地府之中不得使用任何術法,能靠的只有兩條腿,已走至鬼門關前的男子聞聽空中言語,好看的眉頭輕擰了下,隨即舒展,腳步未停,直接出了鬼門關,往陽間去了。
人間,盛澤三十一年,農歷九月初九,墨城一家小莊院內傳出婦女哀叫之聲,痛苦不堪,精巧的院內浮著陣陣血腥之氣。有不惑男子,在院中來回走動,神色焦急,多次想要闖進去,卻被丫鬟攔在門外“老爺,產房血腥,不得進”
男人不得進,隔門焦急喚道“夫人,我就在門外陪你”
可屋內之人,聲音已近嘶啞,渾身力竭,已做不出回應,穩婆忙讓她又含了一塊參片,腿間的穩婆雙手血淋,周身的汗濕透了她粗麻衣衫,這陣痛已過許久,羊水也有破,為何還是不見孩子的頭部,這要再不生出來,便是一尸兩命。
屋里血水一盆盆端出,男子眉頭緊皺著,脖頸處忽感涼意,仰頭只見烏云遮月,四周風起,已是風雨欲來的架勢,還不待如何,暴雨驟下,院中的一株楓樹在狂風驟雨之中搖擺不定。
男人渾身濕透卻猶自望著天空,天邊光閃耀眼,一道道急光仿佛帶著萬鈞之力,將陰沉暗黑的天幕撕開一個口子,轟隆隆地悶雷響徹天際,墨染的天空似一個張著血盆之口的怪物,將一切吞噬。
雷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隨著漸漸收停的雨勢,屋內傳來一聲嬰兒響亮的哭聲,穩婆抱著女嬰在門口喚道“恭喜老爺,夫人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
而男人木然地轉過頭來,向前走了一步,身上淋了雨,怕過了冷氣給她,是以并未接過她,剛出生的嬰孩臉皺皺的,身上雖被擦過,卻還濕漉漉地,此時她安靜地躺在穩婆的臂彎里,初為人父,心中還是喜悅的“先下去吧,我去看看夫人”
男人推門進了屋內,屋內血腥之氣未消,他讓所有人下去,而后隨手揮了揮,屋內便燃起了安神香,走到床榻邊,小小一個清潔術,已為女子與自己整理好了周身,雖然在外不得使用術法,眼下也顧不得,輕握住女子的手腕“辛苦你了,夫人”
女子浪費了太多的氣力,現在已沉沉地睡著,男人又在床邊坐了許久,才離開,去看自己只見了一面的女兒。
女兒躺在小床之上,睡的香甜,他掐指捏算,所探之處一片空白,再努力地探究她的命格,卻觸到了強烈的術法阻礙,及時收了手,再慢一步,他必遭反噬。
他俯下身子,摸了摸她光滑的小臉兒,輕輕嘆口氣后,親了親她的前額“無論你是誰?都是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