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如約西落,再次將一片夕光賜予臨江城。
這座要塞般的千年雄城此刻顯露出女子一般的氣質,甚至那巍峨的城墻都變得嫵媚起來。更別提穿城而過的漓江,江水被照得發紅,小船也鍍上一層金光,這一切都散發出夢幻般的美感。如果此時岸邊再能多一位妙齡女子撐傘獨行,便真足以入畫了。
然而岸邊并沒有什么少女,有的只是一個煞風景的中年胖子。
此胖子煞了風景卻不自知,雙手別在背后,胳肢窩里夾著一卷散發著油墨新香的報紙,嘴里哼著不入流的小調,在江邊怡怡然地走著。他眼不看路,三拐兩繞,輕車熟路地拐進了一條小路,又一個轉身,進了一家酒樓。
“老三樣,溫一壺酒,給兩個杯子。”張五福一進店便大聲點了菜,尋了個角落坐下來,也不抬頭。展平報紙,越過頭條,直接翻向副刊,循著中縫就去了。看完中縫里兩三個老掉牙的笑話,張五福深呼吸一口,坐直身子,一時間變得嚴肅起來,儀式般地又撫了一遍報紙,將它對折再對折,疊成四分之一大小的方塊:上面是一個已經填了一小半的數獨游戲。
此時張五福點的酒菜已經準備妥當,小二走路沒聲兒,托著托盤躡手躡腳地靠近,將三盤一碗一壺兩杯輕輕放下,瓷器與木板碰撞,沒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音,小二不忍打擾這宗教儀式般的肅穆氣氛,略去了報菜名的環節。剛想轉身離開,手腕卻被抓住,張五福看著是個白凈的胖子,但手下的力氣卻是極大,一只手像鋼箍一樣,抓住了就別想掙脫。
“老板,借你小二用一用。”張五福一手抓著小二,一手擺開兩個酒杯,斟滿了酒,將其中一杯推到小二面前,“老規矩,我請你喝酒,你教我填數。”
小二回頭向老板求援。此時店里空空蕩蕩,只有這胖子一個客人需要招呼,老板對于自己小二被綁架一事沒有任何意見,擺擺手默認了。小二垂頭喪氣,用腳勾了個椅子過來一屁股坐下。
張五福求學心不可謂不誠。人如果年過半百,陡然清閑下來,總要找些興趣愛好,尋常人含飴弄孫或是養鳥下棋。但張五福不是俗人,當然不會有那些俗氣的愛好,操勞半輩子,略微攢下點家底,便想學點“高級”的愛好,但高級幾乎可以與昂貴劃等號,張五福左挑右選,最終選中了數學。
數學是天下運行的至理,只要肯琢磨,深淺都會有些味道。但可惜張五福的愛,是葉公好龍的愛,葉公自然不會去啃艱深的數學書,找來找去,找到了數獨這個游戲。但天下的事情,只要沾了數學的數這個字,就沒有簡單的,張五福于是又找到了清江酒樓店小二這么個老師:他眼中的“大數學家”。
“好說好說,福叔,我看看題。”大數學家舉起酒杯,與葉公一碰。
兩只斟滿的杯子撞在一起,酒汁四濺。
……
一間雅致的包廂內,已是杯盤狼藉,四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早已喝的面紅耳赤。
“老三,決定繼續讀博了?”一個黑臉的漢子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條魚,偶爾用筷子剔出一點魚肉,沾了魚湯送進嘴里。他是四個人里的老大,是一個宿舍四個人里看起來最年長的。
黎述轉著玻璃轉盤,雙眼被酒精染紅,一片迷離,不知道盯著哪道菜在看:“啊,決定了,不然工作不好找。導師也說我腦子還夠用,希望我繼續讀。家里也支持。”
“狗屁不好找工作,像你這種能做研究能出成果的數學系碩士,我們公司敞開招,薪水好談。老三我跟你講,你現在簡歷隨便投,十投九中,剩下一個不要的,那肯定是廟太小!”說話的是二哥,也是在座唯一穿正裝的,目前他正在與打得太緊的領帶做斗爭,脖子都被勒紅了。
“我說我們都快和黎叔差兩個學歷了,就別指導人就業了。不過你真的決定走純數學的路了?能走這條路的可都是真大神,一般的高智商在里面只能當個民工。”剩下的這個在四人里年紀最小,叫“黎叔”這個綽號叫得最勤。
“決定了。”黎述早已深思熟慮。他喜歡數學,看那一條條定理一個個符號,就像看姑娘一樣心曠神怡,既然自己一路走到這里都還有余力,不妨繼續走下去。雖然比起那些教科書上耀眼的名字,自己只是一個十足的笨蛋,但好歹還有兩膀子力氣。
“那好,最后一杯酒。”老大帶頭站了起來,為這場酒宴結尾。
“敬黎曼。”
“敬高斯。”
“敬歐拉。”
“敬未來的菲爾茲獎!”
四只斟滿的杯子撞在一起,酒汁四濺。
……
當宿醉醒時,黎述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獲得菲爾茲獎的機會:他已經不在地球,而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從博士生,變成了店小二,對著湖水照鏡子,這具新的身軀瘦瘦的,看著二十歲出頭,似乎在穿越的過程中丟掉了脂肪和年齡。
這事兒擱一般人身上肯定不能接受,好在他性格溫和,隨遇而安,心眼大神經粗,還有一點兒探險家精神,于是一頓早飯的功夫就認了命,將再也獲得不了菲爾茲獎的懊惱棄之腦后,開始適應起新世界來。新的世界,就是一個最真實完整的沙盒游戲,而黎述面前的NPC張五福,也不知道是給出了一條支線還是主線任務。
黎述握著酒杯,轉著圈慢慢喝,時不時挑兩粒花生米進嘴。張五福也不催促,黎述目不轉睛盯著數獨題,而他則目不轉睛地看黎述。
“有思路了嗎?”張五福看黎述一盅酒下了肚,趁著倒酒的功夫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嗯。”黎述拖了個長音。數獨本身并不難,有技巧可循,絕大多數數獨題順著做就能解開,不需要猜。但難的是如何把這些講給張五福聽懂。黎述首先要搞清楚哪些自己認為的“顯然”是真的顯然的。
“這里應該填5,顯然嗎?”黎述試探性得問道。
張五福搖頭。
“這里呢?應該是3,顯然嗎?”
張五福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后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高興起來,雙眼放光,用雙倍的力度點頭。
黎述心里稍微有了點譜,對面前這位葉公的水平有了新的評價:前幾天教給他的技巧他一個也沒學會,水平和剛“拜師”的時候一模一樣,毫無長進,這些天算是全白講了。不過黎述心中并不氣餒,這種事兒他經歷得多了,大學時給室友講題,自己是覺得“顯然”的那個;讀研時導師給他講題,他就變成搖頭的那個了。
黎述整理了下思路,開始掰開了揉碎了講為什么第一個格子填5是顯然的。也不知張五福是真聽懂了,還是像以前一樣不懂裝懂,不過這場教學最終還是在他不斷的點頭下結束了。張五福拿著填滿了的數獨,像捧著寶貝,小心翼翼得藏進里兜,又從里面順著拿出一本絲綢裹著的小冊子來。
“唉,我學的太晚,怕是學不出什么東西了。前些天好不容易淘了本書,看了幾天一點兒也沒看懂,你先看,看看有沒有我能學會的,然后教我,我還請你喝酒,怎么樣?”張五福怕是對老婆也沒這么溫柔,十根胖乎乎的手指顫顫巍巍,將那本冊子捧到黎述面前,小心翼翼地掀開絲綢外衣,露出了泛黃的封面。
黎述看到書名,心漏跳了一拍,瞳孔收縮又放大,連呼吸也忘了,好不容易記起來吸了一口氣,又差點躥進食管里去。黎述在這一剎那,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命運要送自己來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本書不過巴掌大小,五六十頁的樣子,裝訂粗糙,紙張也都泛著毛邊,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他的書名第一時間抓住了黎述的眼球:
《從數學到魔法,從入門到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