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歌與趙九辯在不同的時間,站在了同一個地點。看向舊王的眼神,也是那么相似。
“中毒?”黎述看到發紫發青的嘴唇和指甲,猜測道。
“想聽故事嗎?我用這個故事,換花木蘭的結局。”趙九歌說道。
“好。”
“哥哥只比我大一歲,母親在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從小到大,我和哥哥只有父親,沒有母親。父親是一國的公爵,當然不會有什么撫養上的困難,就算全丟給奶娘,我們也能長的很好。
我記得小的時候,父親一直很忙很忙,忙著和東邊的,西邊的,還有北邊的那些國家打仗,有輸的,但還是贏的多一些。雖然他常年在外,但只要在家的時候,就會一直和我們呆在一起,玩游戲也好,嘮叨些大道理也好,總之去哪兒都會帶上我們,就像長了兩條尾巴一樣。所以雖然有時候一年也見不上他幾面,但我和哥哥都覺得,他作為父親,還算稱職。
后來我和哥哥都長大了,父親開始給我們委派任務。去最基層實習,手把手的教怎么處理政務,還給我們找了最好的老師,就是那時候,我開始跟著‘登天劍’鄭覺心后面學劍。
我和哥哥長大了,但父親卻也慢慢的老去了。老去的不光是他的身體,更有他的意志。父親開始畏懼戰爭,他甚至連諸侯劍都握不住了。
黎述,你知道嗎,好戰必亡,忘戰必危。越害怕戰爭,戰爭越會來踢你的門。父親在談判桌上解決了所有問題: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換得一日的偷生。我大秦未必打不贏,只是父親不想再披掛上陣了。
一個多月之前,哥哥和父親談了一次,談崩了,當時兩人不歡而散,父親氣得摔碎了一屋子的瓷器。”
“所以是趙九辯下的毒?!”黎述插嘴問道。
“不全是。你聽下去。”趙九歌回答。
“這種毒叫做‘月別離’,泡在酒里,無色無味,在毒發前不會有任何異樣,但有個缺點,需要連續服用一整個月才會生效,斷一天都不行。而且接觸酒精之后揮發性很強,需要在下藥之后立刻服用。
父親有個習慣,會在臨睡前喝一小杯安眠酒。接下來,哥哥每天晚上都會去父親房間,和他聊天,直到父親熄燈睡覺,當然,也要喝那杯安眠酒。
在第二十天的時候,父親派哥哥去各處巡視,他必須離開臨江城。但此時距離一個月還有十天。”
“那趙九辯買通了你父親的侍女。”黎述順理成章的猜測。
趙九歌搖了搖頭:“買不通的。云姨說是侍女,其實就是父親沒給名分的續弦。從小就跟在父親身后,幾十年了,比兒子女兒都更可靠。”
“但老公爵還是死了。那么……”黎述隱約猜到了答案。
“是的,我是同謀。”趙九歌說,“能每天喂父親喝酒,而不讓他起疑心的,除了云姨,除了他的兒子,只剩下他的女兒了。”
“我和哥哥之間的明爭暗斗早就開始了,各自都布下了眼線監視對方。我的眼線告訴了我哥哥在收集‘月別離’這種毒藥,情報來的很輕松,想來哥哥沒想著瞞我。我可以向父親告發,我手上有足夠的證據,但我沒有。
我還記得那個清晨,哥哥騎在馬上,準備巡視。他就回頭看了我那么一眼,我就知道他希望我做什么。我翻進他的屋子,找到了毒藥,接替哥哥的工作,每天晚上陪父親聊天,向他的酒里下毒。
我們都知道父親死亡的確切日期,便都開始了行動。這才會有那一天你看到的那場戰斗。我的手詔是真的,鄭覺心師傅聽到的口諭也是真的。父親老了,耳根軟,特別好哄。”
“所以趙九辯不敢在這里多呆,因為他心中有愧。所以我一定要來,因為我也有愧于心。”
趙九歌的故事講完了,黎述一時間怔在原地。
天家薄情,權利的更替往往伴隨著血腥陰謀。為了染指最高權力,父與子,兄與弟,叔與侄,那一點可憐的血脈親情往往不值一提,不堪一擊。然而對于帝王而言,獲取權利的方式并不會過多影響他的歷史風評。策劃了玄武門之變的唐太宗李世民被尊稱天可汗,打贏了靖難之役的明成祖朱棣留下永樂大帝的名號。
似乎隨著人掌握權利的多少,評價的道德標準便也隨之改變。那些約束蕓蕓眾生的律條和準則,好像并不試用于金字塔間的那一小撮人。人們真的默許了,允許權利將人變為非人。
學數學的人通常很固執。因為在數學世界里,公式,定理,推論只要做好約束條件,一定放之四海而皆準。所以黎述本能的討厭雙重標準,陰陽邏輯。
黎述看史很淺,大約就是聽聽百家講壇的水平。不知道玄武門之變的起因和過程,只知道這是一場兄弟相殘。不知道朱允文想要削藩的前因后果,只知道這是叔叔和侄子之間的刀兵相向。淺薄讓黎述的愛憎變得簡單。
此時趙九歌就站在他面前,坦白自己參與了一場弒父的人倫慘案,但他在驚訝之余,竟然生不出一絲的厭惡。
望著趙九歌蒼白如紙的側臉,黎述無來由的生出憐惜。問道:“你后悔嗎?”
“我只反思,從不后悔。”
趙九歌繞到棺木的另一邊,彎下腰,嘴唇落在舊王的臉頰上。黎述似乎聽到細微的一句話:“對不起,原諒我。”
抬起頭,趙九歌看著黎述的眼睛,命令道:“黎述。故事我已經講完了。不管你有沒有感想,都不要說,都不許說,都不能說。無論你想安慰我也好,想開解我也好,想痛罵我也好,想羞辱我也好,想離我而去也好。都不要說出口,我不想聽,不愿意聽,也不能聽。”
“不要說,永遠不要說。你的決定,用實際行動,慢慢的,慢慢的告訴我,再久也沒關系。”
黎述三十度彎腰,答應道:“遵命,我的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