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三月，命中屬火，于萬物不容。

生于寒室，生母為克，死于三月，于家不容。

生之時，狐長悲鳴于后山，三日不絕，家父以之為禍，恐于國為媚，遂棄之。

（一）

我的確是有一身狐媚人的本事，所以姬宇才會在第一次看到我時亂了神。

三月，萬物始蘇，利于獵。

姬宇便是來打獵的，生為衛國的男兒，我想他的箭法平時應該也是極好，可這次偏偏射在了我的身上，綾兒在我懷里嗚嗚地叫著，我撫摸著綾兒的皮毛，伴著春日的暖陽和這個季節獨有的香草味，意識一點點地錯亂開來。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中迷迷糊糊，可卻每個場景都看得格外真切。

我夢見那年的三月，在一個算不上豪華也算不上破舊的小屋內，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一邊護著在襁褓里的里的嬰兒一邊朝著另一個男人吼道：“大哥，你冷靜一點!，大嫂雖然不在了，可是一個孩子有什么錯？”

“二弟，你可真是糊涂！你就算記不得巫師說過的話，就算聽不見那后山白狐的悲鳴，但你總該知道，你大嫂是怎么死的！”那個男人雖是書生模樣，此刻卻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理智，臉氣的通紅，一只手用力緊握著，另一只手指著里屋。

“大哥，可她是你的女兒。就算天命是那樣，可，哎，畢竟是個孩子，你怎么能這么心狠？”他話還沒說完，手中的嬰兒便被一旁男人搶過去。

“心狠？難道你大嫂的死還不夠嗎？你還想全家人為她陪葬？還想要衛國為她陪葬？”那個看起來男人抱著襁褓出了門。

夢里的畫面模模糊糊，而聲音卻異常清醒，一句一句在我腦中盤繞，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快醒來啊。我只能一句句在心里重復這句話。

全身都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壓住了，想動動手指也不能。我常常做這種夢，每當這種時候，就想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我本來早該死了，巫師的命書上寫的很清楚。

妖女出世，克親克友，狐媚禍國，萬物不容。

天道有常，然天命難改，宜誅之。

我本該死在十八年前的那個冬天，可惜老白把我救了回來。老白說我前世與狐有緣，所以才會救我。其實我知道，就算我前世與狐無緣，她也會救我的。

世人都說狐貍妖媚狡猾，可在我看來，他們卻比人更要善良和單純。他們害怕失去，所以才會用各種手段去留住一個人。

我在這后山生活了十八年，和一眾狐妖一起生活，倒也自在，不過仔細算來，我卻已經離開那紛紛擾擾的人世整整十八年了。

而今洞外春光初現，一絲絲泄進洞來，二三人影在洞外躊躇，一個白衣少年走進來抱起來我。

我伴著他身上的淡淡皂角香，又重回人世。

（二）

我是在一派繁華中醒來的，雕花精致的紅木床透著幽幽的冷香，床前的淡藍色流蘇輕輕晃動，晃花了我的眼睛，只是隱隱覺得肩上被包扎的地方依舊作痛。

姬宇把我照顧的很好。似乎對我生活在后山那種渺無人煙的地方一點也不好奇。

老白和綾兒在夜里來見過我幾次，問我還要不要回去，我遲疑了很久。卻沒回答她。

老白有一些落寞，她說本想著可以替我逃過天命，卻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回去了。

可我卻一直以為，老白是不信宿命的人。我不想回去，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和山里的狐貍們生活了太久，實在太悶，我想這塵世看看，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姬宇。

我從未想著要讓他對我怎樣好，或是怎樣賴著他，可他對我的好，遠比第一次遇見他更讓人心動。

我當年雖然十八歲，可對這人世的一切卻如同嬰兒一般，一無所知。

傷好后，他常常帶我去衛國的街市，一個一個的為我解釋這個是如何，那個又怎樣，買下所有我感興趣的東西。為我在三月的柳樹下吹上一整天的笛子，甚至為我講各國的風俗，還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他教我很多老白永遠教不給我的事。

比如寫字作畫。

比如愛一個人。

姬宇帶我去看他小時候種下的桃花，花瓣飄飄灑灑地落下來，我望著他的側臉，不覺有些出神，原來愛一個人就是這樣的。

心里原本木木的地方逐漸有知覺，會在不經意被一個人牽動。

姬宇是衛國的大公子，可惜生母被陷害使用禁術，所以姬宇一直被衛國公所冷落。

可他實在是太優秀，優秀到即使被冷落依舊被人嫉妒，衛國夫人一直無子，便對這個衛君唯一的兒子心懷怨恨。

如果不是我，她也許永遠也找不到姬宇的短處。

可惜萬事沒有如果。

姬宇以前問過我，為什么衛君就他一個兒子，卻依舊不喜歡他。

因為作為一位君主，他卻只愛他自己。自負而又自私。

(四)

姬宇喜歡我，可他喜歡到這個地步，又的確讓我詫異。

他帶人來劫獄，中了埋伏。他緊握著我的手，衛國的風很冷，夾著雨雪拍打在人的臉上，當時我就想，既然上天讓我遇見他，為何還要給我安排這種宿命？

“姬宇，你回去吧，好不好？”

我雖然愛著姬宇，但也知道，他能做的，已經是極限。

幾個月后姬宇從楚國回來，還帶了一封楚王的手書回來，楚王想要與衛國結盟，但楚國強，衛國弱，楚國想要一座城池當做信物。

衛國沒辦法拒絕，和楚國比起來，衛國實在是太弱了。

所以衛君不僅給了衛國一座城池，還把我也附帶著也送給了楚王。

這次老白沒來。

也許是天命吧。

（五）

我在山里的時候，經常問老白人世是什么樣的，可惜她總不能回答我。

等我真正入了這人世，才知道何為人世。

楚王對衛君的配合十分滿意，當即封我為朔華夫人，入主頊宮。

姬宇一直在與我通信，楚王一直以為是我在衛國的家人寄來的，所以未加干涉。

只可惜他不知道我沒在家人。

來楚國的第一個花朝節，我收到了綾兒帶來的姬宇的信。

他說衛國的桃花快開了。

楚國也有很多杏花，卻沒有一棵像當初衛國的杏花了。

楚宮中幾乎沒有人喜歡我，除了楚王。

我喜歡玉石。他便為我修碎玉池，收羅天下最精致的玉石，然后看著我全部把他們摔碎。

我依偎在他的懷中，問他:“你這樣由著我。就不怕世人的言語？我可聽說今天令尹大人和莫敖聯合給你上上書。。。”

楚王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眉頭:“那我幫他們家修幾個碎玉池？”

我望著他深俊的臉，一時失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來了楚國五年，他從來沒有冷落過我，但我卻一步一步把他推向覆滅。

老白說我需要選擇，既然是禍國的宿命，那總有一個國家要為我而亡。

而我我深愛著姬宇，又怎么舍得他的國家因我而亡。

（六）

楚王說他之所以為我賜名朔華，是因為他第一次看到我就像看見了千年的朔華樹，自帶一種熱鬧而又清冷的感覺。

作為一方霸主，他并沒有其他諸侯王冷酷和殘暴，反而像一個孩子，幾乎不敢讓人相信楚國的強大竟是在這樣一位國君的治理之下。

有一次下雨，我在宮里正試著楚王為我定制的華服，突然他一下跑進來，全身都濕著。

“你怎么突然過來了？”我忙幫要他擦身。

他卻突然一把把我抱住：“我覺得很久沒來沒見到你了，想來看看”

“可是，你不是早上才從我這兒走嗎？這不過才幾個時辰”

他顫抖著“朔華，你知不知道，見不到你，我連一個時辰也等不了。”

他是不是像個孩子？很讓人心疼，也讓人不知道如何冷落和疏遠他。

楚國一天一天地衰落下去，朝野上下都說我是妖姬，紅顏禍水。

我曾經楚王怕不怕妖，他詫異地看著我說：“他們可都說你是妖，但我什么時候怕過你。”他細細地替我描了眉，“朔華，我喜歡你喜歡成了這樣，你竟然敢我問我怕不怕妖？”

“可我真的不是妖。”

“不是嗎？？”他竟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變成了什么樣子？朔華，你把我變成了這樣。”

（六）

姬宇的信依舊一封有一封地來，只不過越來越不一樣。

他說衛君死了，他登上了王位。

他說他將大婚，他娶了蚼狜的女兒，

蚼狜是富甲六國的大家，他根基不穩，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他說，我走了以后，凌兒留在了他身邊。凌兒為他做了很多很多事，那些他沒辦法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凌兒都用它的妖術輕輕松松幫它做了。

可是他再也沒有和我提過楚國的花開花落。

（七）

元矽六年。衛國聯合陳宋伐楚。

楚王昏庸無道，沉迷于聲色，為妖女禍國，天下當共擊之。

楚國似乎是一夜之間就亡了，我來了楚國五年，但衛軍入楚那一天。我還是覺得難以相信。

只不過才五年。

烽火入城，綿延的火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楚王一直把我護在懷里，不讓他惱羞成怒的部下傷到我。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愛的人不是姬宇，而是楚王。

烽火越來越近，姬宇的面孔也由遠到近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下了馬，朝我們走過來“這就是楚王？”他伸出手來，“三三，到我這里來。”

我回頭看著楚王，他苦笑著問我：“朔華，他叫你什么？”他抱我抱得更緊，“朔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姬宇有些不耐煩“把楚王帶下去，好好侍候。”姬宇一邊示意著手下，一邊伸出手來拉住我。

我覺得背后一陣刺痛，像極了當時山洞里第一次遇見姬宇。

四周一陣喧鬧，鐵器和血液的味道一絲絲地滲入我的鼻子，意識再次錯亂。

（八）

水滴滴答答地滴在石頭上，熟悉的草木香味把我從混沌中拉扯出來，一點點亮光從洞外漏進來。

老白曾經給的那塊玉護住了我的命。

老白依舊和從前一樣，只不過她告訴我綾兒死了。

綾兒死在了姬宇的懷里。

她愛上了姬宇，她用妖法為姬宇鏟除了很多很多障礙，姬宇要稱霸，她便一個一個為他殺掉那些要阻止他的人。

他要什么，綾兒便給他什么。

只是最后，姬宇要的是她的命。

老白問我如果姬宇一開始便想著要利用，那我還愛他嗎？

我突然覺得頭暈得厲害，好像在夢里被魘住一般。

我和綾兒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她最是重情，最是單純。

可我從來沒想過她會這樣死去。

我不恨姬宇，他既然想要權力和地位，那也隨他去罷了。

可是誰來償綾兒的命？

老白轉過頭來:“三三，楚王待你是真的好。只可惜他怕是沒能活命了。”

楚王的確待我很好，我的夢，已經醒了。

我在人間做了一場客，該回來了。

（九）

山中日子過得很快，一天一天而無新意，令人發悶。

我很想念楚王曾經說的朔華樹，可惜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

我一度懷疑楚王是不是在騙我。

直到我在山中遇見一個老叟，他告訴我朔華樹生長于極熱與極冷的交匯地。

他可以帶我去。

走之前，我向老白辭行。

可老白卻突然告訴我楚王還沒有死。

那你救他好不好，我不去了，老白，好不好啊？

老白頭也不回飛奔著地出洞了。

我在山里遇見一個人，他說他叫丘樊，來山野做客。

那，就不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