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今日是個陰雨天,從睡夢中醒來的珠纓背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想著。她抬頭看了看唯一開著口的那扇小窗戶,天陰的沒有一點陽光照進來。
她從宮外帶回來的獻歲菊,也早枯萎而死了,在這里永遠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牢里的太監將今日的午膳送了進來,她才恍惚知道時間大概快要中午了。
昨日夜里做了很多夢,可能伴隨著一夜的雨,自己也睡的格外沉些。看著眼前的飯菜,珠纓也沒有一點胃口。不知不覺中,從浣衣局的后院治病回來,大抵又過了一年。
也可能是沒有完全睡醒,珠纓靠在那里,眼睛還不受控制地時不時的閉上。今日的牢里與平日沒有什么不同,但又總是覺得格外吵鬧些,她瞇著眼睛看到好像有什么人從不遠處走來。像是一抹熟悉的明黃,在她眼前晃啊晃啊,就晃到了自己的牢門前。
“珠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想起,皇上蹲下來往里面張望著,很快身邊的人就將牢門打開,皇上朝里面走了進來。
珠纓倒顯得很高興,也趔趄地站了起來,邊走邊說著:“萬歲爺,真的好久沒有夢見過你了。”
皇上一把抱住珠纓,抬眼看向地上的飯菜,飯隱約有股餿味,幾個菜葉子耷拉地蓋在上面。可能太監送進來時也沒有耐心,碗朝一邊倒去,一些飯菜灑落在了地上,很多蟲子在周圍趴著。他不禁濕了眼睛,手上碰觸到珠纓孱弱的身體,背上突出來的蝴蝶骨竟然有些硌手。皇上想開口說話,卻先留下了眼淚。
“萬歲爺,今日你可以在夢里多留一會嗎?”珠纓說道。
“貴人小主,這不是夢,皇上來接您出去了。”李玉見珠纓糊涂著,皇上又說不出話來,急的趕緊搭話。
皇上緊緊地將珠纓勒著,珠纓感覺到身上有一點痛感。才驚覺這不是夢,而是三年來,自己第一次見到皇上。
“萬歲爺,痛,好痛。”清醒了的珠纓趕緊說道。
皇上卻沒舍得放開珠纓,依舊緊緊地將她摟在懷中,珠纓便念道:“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珠纓說道這里,有些哽咽,她強忍著眼淚繼續念道:“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皇上這才將她放開,用手撥開了她眼前的頭發,想看看她的臉。珠纓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用胳膊把臉擋住,說道:“您別看臣妾,臣妾臟的很。”
皇上這才注意到,珠纓的確如自己所說,她的頭發因為久久沒清理亂糟糟,衣服也因為時間久沒有換過而又臟又臭,臉上更是黑黢黢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但皇上卻并沒有說什么,而是俯下身將自己身上的披肩蓋在她的身上,大大的披肩將珠纓蓋的嚴嚴實實,幾乎臉都沒有露在外面,隨后皇上將珠纓攔腰抱起;一步步走出了宗人府大牢。
薔薇早就在攆嬌旁邊候著,見了人出來,趕緊掀開簾子讓人扶著珠纓進去了。珠纓一句話也沒說,死死地抓著皇上的披肩,將自己捂的嚴嚴實實的,目光呆滯地看著地下。
皇上對薔薇說道:“朕等會過去,你們就先回重華宮吧。”薔薇看著珠纓死死地用披肩擋著自己,也不愿意說話,立刻就懂了皇上的意思。
汪芙淳更是早早地等在重華宮門口,見到攆嬌過來,趕緊上去跟薔薇一起扶著她進了重華宮。
汪芙淳一直眼中含著淚,她甚至一點也不忌諱地跟著薔薇一起給珠纓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雖然衣服已經很臟了,又伴隨著十分刺鼻的臭味,但兩個人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忙活著。薔薇更是用手直接去抓珠纓頭發里的虱子,倒是珠纓自己看不下去了,半晌了說道:“我自己來吧。”
兩個人見她說話了,才徹底放下心來,薔薇趕緊笑道:“小主忘了,當時在浣衣局您第一次從牢里出來,還不是奴婢給伺候的,今天倒講起客氣來了。”
“可這惇嬪娘娘可是千金貴體,我可沒使喚過。”珠纓陰陽怪氣地說道。
汪芙淳“噗嗤”一笑,說道:“本宮可就伺候你這么一次,多了可不行。”
薔薇笑著笑著卻哭了出來說道:“小主終于沉冤得雪了,能看著兩位主子這樣說笑,奴婢簡直開心壞了。”
珠纓轉過頭來看著汪芙淳說道:“我可不相信是皇后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又是哪個無辜的奴才替自己去了地底下?”
“皇后身邊一個叫春暉的丫頭,說是為了治瘧疾自己倒騰奎寧又自己嫁禍給你了。”汪芙淳說道。
珠纓冷笑一聲道:“她如何能嫁禍給我,難不成還將那奎寧和藥方悄悄放在我的宮里?”
“皇后說什么就是什么唄,說是托在你宮里當差的姐妹放的。你當初下獄,身邊的丫鬟勸都被趕出宮流放了,連小德子都死了,薔薇成了這幅樣子,誰還能去找到什么所謂的姐妹來呢?”汪芙淳說道。
“可憐那丫頭了,宮里這是怎么了,皇后怎得舍得將我放了出來?”珠纓問道。
汪芙淳點點頭道:“這你還真問到點子上了,宮里最近進了幾個新人,一位是家世不俗的鈕祜祿鏡蘭,皇上給封了貴人。還有一位也不簡單,蒙古巴吉的千金郭巒,皇上也給了常在的位份。”
“蒙古巴吉,這身份的確貴重。鈕祜祿也是大姓,又是太后的本家,難怪皇后這樣按耐不住了。”珠纓說道。
“兩位小主雖說家世不凡,人品貴重又相貌出眾,皇上也是寵著的。但主要是,跟著兩位一起進宮的一對民間姐妹,才是皇后真正的眼中釘。”汪芙淳說道。
“可不么,小主您不知道,這姐妹倆一個叫柏怡姝,一個叫柏怡昭,生地十分漂亮,但兩個人卻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尤其是這姐姐怡答應,去嘉妃娘娘宮中第一次請安的時候,就給了皇后好大的難堪。”薔薇趕緊接道。
珠纓很疑惑地問道:“皇上向來是不喜歡這樣輕浮的人,皇后有什么可害怕的。”
“妹妹你有所不知,可皇上偏偏像著了魔一般,成宿成宿地在昭陽殿過夜,甚至傳聞還是兩位小主一同侍寢的。”汪芙淳說道。
“昭陽殿?皇上這是想把她們比作漢成帝時的趙氏姐妹了?”珠纓問道。
“大家可不都這樣想么,所以依我看,這皇后才急了,想著放虎歸山來著。”汪芙淳接著道。
珠纓笑笑說道:“姐姐都把我比作老虎了呢,那我可是要吃人的哦。”說著用手捧了一點水往汪芙淳臉上澆去,汪芙淳尖叫著躲開,也只顧站在那里傻笑。
薔薇將珠纓長長的頭發剪好,又給她梳了一個合適的發髻,佩戴上了好久沒有戴過的雛菊在發間,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扶著她走到了正殿。
皇上從內務府里撥來的一批丫鬟和太監見她出來,齊齊跪下給她請安。進忠也在其中站著,見到珠纓出來就笑道:“圣旨道。”
珠纓她們趕緊跪下接旨,只聽進忠大聲地念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咨爾貴人魏氏、久嫻姆教。長奉女箴。禮法是宗。凜小心而嚴翼。敬勤弗怠。遵內則以溫恭茲仰承皇太后慈諭。冊封爾為令嬪。爾其只膺巽命。迓景福以咸綏。益懋壸儀。荷鴻庥于方永。欽哉。”
皇上的冊文中倒是絲毫沒有提自己犯了錯被下獄一說,也是給了自己極大的尊重,新來的宮女太監和薔薇一起,趕緊齊聲說道:“奴才們給令嬪娘娘請安。”
“都起來吧。”珠纓趕緊說道,又將身邊的薔薇扶起來。
“娘娘好生歇著,皇上一會就過來,奴才也回去忙了。”進忠說道。
“那本宮也回去了,慧蘊還等著我用晚膳呢。”汪芙淳也接著說道。
進忠倒是笑了笑:“這下兩位娘娘也有的是機會見面了。”進忠說著,俯下身等著汪芙淳先出去了,便跟著后面也一起出了重華宮。
“娘娘,奴婢扶您坐著吧。”薔薇說道。
珠纓坐在殿中央的椅子上,看著下面的陌生面孔,不僅有些害怕,這些人中有誰會忠心又有誰會暗害自己,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抬起頭說道:“如今本宮這里沒有掌事太監,就只有薔薇一個掌事宮女,今后你們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務必尊重薔薇,她的話就代表本宮的話,爾等不可有違。”
看著這些新來的宮女太監都唯唯諾諾地答應著自己,珠纓也有些累了,便道:“都下去忙吧,本宮累了。”
待天色稍微有些暗下來,薔薇問道:“娘娘,傳膳嗎?”
“都備了什么菜?”珠纓問道。
“左不過是一些大魚大肉,娘娘在牢里受苦了,所以奴婢特命小廚房做了好幾樣新鮮的。”薔薇說道。
珠纓搖搖頭,剛準備說話,只聽外面通傳道:“皇上駕到。”
珠纓和薔薇也只好趕緊起身去接駕,只見皇上走了進來,將她扶起來問道:“晚膳可用了?”
“回皇上,還沒來得及用。”珠纓說道。
皇上一臉朕就知道是如此的表情,揮了揮手,只見一個太監端上來一個食盒,打開來里面就放著一碗鮮菇蝦仁粥,和一盅水煮清蛋羹。
皇上看著珠纓說道:“朕來之前問過太醫了,說你在牢中長時間未進什么油水,若是剛出來吃多了油膩的東西,定會鬧肚子傷了脾胃,所以就叫御膳房做了這些送過來,幸好沒晚。”
“皇上有心了。”珠纓說道。
太監送完東西就出去了,薔薇也退了出去帶上門,殿里就剩下皇上和珠纓。皇上本想拿起勺子喂珠纓喝粥,珠纓卻自己拿起勺子吃了起來,皇上停在半空中的手又尷尬地放了下來。
“朕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朕跟你一樣,何嘗不是覺得這一切在夢中。”皇上說道。
珠纓假意低著頭喝粥,眼淚卻吧嗒吧嗒的都掉落在碗中,她開始大聲的抽泣,好似要將這三年來所受的委屈全部都哭出來。
皇上沒想到珠纓的反應這么大,他趕緊給珠纓擦眼淚,卻發現珠纓越哭越來勁了,竟然大聲地嚎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的無助。
皇上走到她跟前站著,保住了她,珠纓坐在椅子上懷抱著皇上的腰哭喊道:“萬歲爺,珠纓沒有親人了。”
皇上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說道:“以后朕來當你的親人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