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偶感風(fēng)寒不能起身的親王殿下，童心不泯，在驛站小小的院子里挖蚯蚓，說是要作釣魚的餌料。還拉了白衣飄飄的李客公子頭碰頭刨泥巴。一眾仆從“非禮勿視”都遠遠躲開。

李客：“為何不去外面土山上挖蚯蚓，要蜷縮在這個小院子里？”

李熹：“這山西路，怕只有這個小院里沒有殘留血腥怨氣了，出不得出不得。”

女王殿下也對土石方感興趣的緊，拿了模具，壓土實驗。

李熹繼續(xù)和兩個學(xué)生念叨李袁大戰(zhàn)：

“淳熙八年，今上任張俊為山西路經(jīng)略宣撫使，樞密副使，山西路兵事便宜行事。一萬騎兵，八萬步兵，北上討逆?！?

女王：“張??？鬼哭郎君？視人命為糞土，視金錢如己命啊。怪不得我家早幾年就斷了山西路幾乎所有的商路。不然在這位奉旨打劫的強人手下，必定半粒粟也回不來。”

李熹：“正是。今上不擅長軍事，謝蔡兩家不敢依靠，全力支持的全葵冒進身死，只能任用風(fēng)評狼藉的張俊。反正，對他而言，不爭權(quán)，能打勝仗，多殺幾個人，多搶幾貫銀錢，哪有什么要緊。”

“張俊一早就在上游過了河，隱藏在晉城西面的析城山，等晉城破，袁軍搜檢屠城士氣低迷毫無防之時，分兵兩路，一路守沁河，一路東越沁河，封住袁軍北歸之路。輕輕松松把三萬袁軍主力包了餃子。袁光只帶了親兵十幾騎，一路逃回平遙，堅壁清野，嬰城固守。

此役過后，袁光元氣大傷，精銳死傷殆盡，只能固守茍延。”

“如此擎天大功，今上拿不出銀錢封賞，便允他取民以足軍?！?

李客大喝一聲：“天殺的！這就是放任兵士劫掠百姓？！這山西路的百姓不是我大成的子民嗎？百姓的血肉之軀飼虎狼之腹？！君上不修德也！”

李熹：“噤聲！此乃大不敬也………也?！蔽惨敉系美祥L，戲虐的味兒十足。

女王巴砸巴砸眼睛，眼神示意李客淡定淡定。

李熹：“此乃威武有余，仁德未洽?！?

李客：“……?！?

李熹：“淳熙八年冬，袁光留偽幼帝孤守平遙，自個兒逃回太原，拼拼湊湊把幾乎所有的有生力量都調(diào)回了太原。括各縣城周邊十五以上男丁，組建各縣城守衛(wèi)之師。照袁光的想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守衛(wèi)自家縣城，必定奮不顧身英勇無畏?！?

“誰知，張俊這個大惡魔竟驅(qū)趕各鄉(xiāng)里老弱婦孺徑至城下，這一看，守城的壯男們爭先恐后去開門，生怕動作慢了，傷及自家骨肉親人?！?

“淳熙九年春，兵臨平遙城下，平遙以北，汾河以東，張俊盡得之，然后張俊一面圍平遙，一面搜刮所占各縣?！?

“這搜刮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張俊先將所得四郡三十二縣按貧富分為三等獻銀納誠，一等五百萬貫淳熙錢，二等兩百萬貫，三等五十萬貫。三日為限。繳夠不了數(shù)，可以拿郡縣的戶籍冊子為抵押，寬限十日，再還不上，又可以用郡縣地圖來抵押，再寬限十日?！?

女王：“若還不了銅錢，可以用實物抵換嗎？”

李熹：“可以，不過，實物價值幾何，如何折變，卻是張俊這里說了算?！?

女王：“真是毒蛇一般！山西路一向缺現(xiàn)銀，早些年我杜家在整個山西路的現(xiàn)銀流轉(zhuǎn)不過幾萬貫，那些郡縣如何壓榨得出上百萬貫的現(xiàn)銀？”

李熹：“不足三十日，四郡三十二縣赤貧如洗。百姓還會能更慘嗎？”

“還能。”

“淳熙九年，張俊命部下帶著戶籍圖冊往洛陽報功，沁州郡守良知尚存，收集了張俊搜刮的證據(jù)，連同其郡萬人血書一并送上朝堂。今上極愛面皮，御史臺、國子監(jiān)伏闕請命，要求誅殺張俊以謝萬民。”

“今上暗派內(nèi)侍叫張俊毀滅彈劾證據(jù)?！?

李客：“鐵證如山，人證比比，如何遮天？”

李熹：“沁州郡屠滅。其他郡縣連坐互保，一人為證，全郡屠滅。”

“男丁十人一串，百人為一隊，括三萬男丁以為“簽軍”，實為肉盾。驅(qū)簽軍為先鋒攻平遙，后退者立斬，遂下平遙。幼帝無蹤。屠平遙以立威?！?

“張俊劍鋒直抵太原。”

“當年先帝攻克太原城，防著袁家反叛，盡毀舊城墻，因此，袁光所依仗的太原城防實極脆弱，眼見張俊就要討逆功成，謝蔡兩家聯(lián)手，以張俊惡行昭著萬民厭棄為由，逼今上臨陣換帥?！?

“今上八道金牌召張俊回京述職，副將其弟張肖暫掌帥印。謝蔡兩家各領(lǐng)兵十萬，即刻整軍出發(fā)接替張家軍?！?

“淳熙九年秋七月，謝家夔州都統(tǒng)制謝枚先到太原城，不等蔡家軍至，心急搶功，張家軍抱著所掠財寶，喝酒吃肉，笑盈盈地看著謝家軍灰頭土臉，損兵折將，連城墻的邊都沒摸上。謝家軍擅水戰(zhàn)能守山地險城，可是缺乏攻城器械啊。張家軍的攻城器械呢？當然都壞了。必須的，誰讓別人家的來摘桃子呢?！?

“青州都統(tǒng)制蔡淼雖然來得晚，各種攻城器械都帶全了。也能相當大度地與友軍分享?！?

“說好謝家軍攻南、西門，蔡家軍攻北、東門，先入城軍首功。兩邊主將立好契約。約定明日一起攻城?！?

女王：“等一下，太原城防有貓膩！外城墻雖然薄脆如卵殼，但是袁光莫不是修了座地下城吧。前朝那時，袁家就發(fā)現(xiàn)一種黑金的疙瘩，可燒火，由杜家秘密賣往塞北，換頂好的戰(zhàn)馬，養(yǎng)頂銳的死士。聽說這黑金源源不斷從地下城流出來，城圍有二三十里，深不可測，這買賣一直做到淳熙十年袁家覆滅?。　?

李客：“這么大的地下城，城里那么多眼睛，瞞不住?。俊?

女王：“地下城不在太原城里，在皇陵附近，城里或者皇宮里一定有密道相通?！?

李熹提溜出一條倔強扭甩的大蚯蚓，朝著杜女王點點頭：“女王丫頭，孺女可教也，孺女可教也。”

李熹轉(zhuǎn)身看李客，日薄西山，血色殘陽，映著少年一樣血紅的眼眸。

一十九日，從萬榮出發(fā)，步行至太原城。

斷壁殘垣，不見炊煙，不聞雞犬，滿目瘡痍。

山野枯木，不見幼獸，不聞鳥語，盡得死寂。

耳邊仍是李熹淡淡地的語音：“淳熙十年春正月，因著一個出逃的宮女，謝蔡兩家總算找到了密道入口，密道窄且唯一，只是一路皆是高舉屠刀的袁家士兵驅(qū)使著老弱婦孺以肉身為盾障?！?

“夏四月，宮里密旨終于到了：除惡務(wù)盡。不留活證?！?

“淳熙十年六月，露布天下：圣德昭日，天命所助，袁氏逆黨，自焚族滅。”

李客獨白：上位者所謀者，權(quán)也；所奪者，利也。百姓如何？社稷如何？天恩浩蕩，豈非愛民？天命所降，豈非仁君？

上君不仁，草芥人命。然，天地生吾，怎能出世無為？護民濟世，吾輩來擔！

沖天戾氣遮蔽日，

蒼山已死草木衰。

脊骨作劍衛(wèi)黍黎，

心頭剜血為濟世。

淳熙十二年，李客，取字：護黎。入鬼谷山，拜師。

女王：“二妹妹，去吧?！?

李客：“丫頭，等我?！?

李熹：“朝堂治世之術(shù)易習(xí)；濟世道心難求?！?/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