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沫看著芫華放在小白毛頭頂的那只芊芊玉手，重重地嘆了口氣，她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芫華居然會用秦皈一的麒麟真身來威脅自己，對她用奪魄之法，讓長十八想起過往。

長十八聽完秦沫的辦法，其實已經打了退堂鼓，他們誰也沒有料到芫華會突然發難。

“秦川剛剛為了阻止我撞進你的房間，受了點傷，回地府療傷去了，一時半會兒估計是趕不過來了。”長十八見秦沫不時地看向窗外，知道她是在等救援，便摸著鼻子提醒了一句。

“！！”愿望落空的秦沫狠狠地瞪了長十八一眼，驚訝又憤怒的眼神中有一種秋后算賬的意思。

沒有了救援的秦沫只得順從芫華，對她用攝魄術，讓長十八“看”到他們的過去。

攝魄術要用到的符咒、法器都準備妥當之后，秦沫點上安神香，讓芫華開始打坐。

芫華看了看掌下的小白毛，十分爽快地抱起來，向秦沫房間里的小塌走去。盤膝坐下之后，并順手在小白毛身上下了一道定身符，剛剛還在用力掙扎，大喊大叫的小白毛立即呆若木雞，變成了一個款式美觀又別致的暖手寶，乖乖地窩在她的懷里，動也不動了。

攝魄之術，一定要在當事人完全放松的情況下才能發揮出來，但芫華明顯對屋內的其他兩人充滿了不信任——秦沫是被迫幫忙，長十八則是不想看到自己受傷，這兩個人都有可能在她完全放松之后，終止攝魄術，她哪里敢放松？

芫華不放松，秦沫沒法動手，屋內頃刻間就僵持住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她看看他，一時半會兒似乎都想不出什么好辦法。

秦沫看出了芫華的不安，想了一下，從袖口里掏出了可以號令藥尸的檀木牌子遞給她道：“我不可能丟下我師傅不管，現在沒有這枚令牌，我也沒辦法離開這兒，你該放心了吧？”

芫華看向長十八，明顯帶著懷疑：“你能保證他不會突然發難？”

“攝魄術一旦開始，強行終止極有可能會讓當事人就此魂飛魄散，我想他不會冒這個險?！鼻啬室庹f重了后果，長十八果然臉色一沉，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好。”芫華見了長十八的舉動，似乎放心了不少，素手一揚，就將自己剛剛帶過來的酒壇子吸了過來，拍開封泥，仰首飲了起來。

烈酒再加上秦沫特制的安神香，芫華的神情里很快就顯露出了幾分疲憊，眼神也變得恍惚起來，沒多大會兒，她就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秦沫在這段時間里，已經在房間的正四方位貼上了符咒，并在房間周圍布了一個簡單的結界，防止外面的厲鬼趁虛而入。看到芫華熟睡之后，她取出一道符紙，在正中央用朱砂寫上了芫花的名字，然后折成了菱形，交給了長十八，小聲叮囑道：“等一下，我會將芫華姑姑的精魄招至這道符紙之上，你們所有的過往，精魄都會一一展現給你看，但機會只有一次，你自己把握好，如果有什么異常，立即將符紙點燃，千萬不要讓精魄出這房間?！?/p>

“好。”長十八知道現在已經沒辦法終止，只得認真地記下秦沫的話，并一一照辦。

秦沫等長十八收好符紙之后，默念了幾句咒語，將自己變成了鬼體的狀態，瞬間融入了芫華的身體里，不多時，長十八便見到一道煙灰色的影子慢慢從芫華的身上飄了出來。雖然那道影子只有很淺的一個輪廓，但他仍然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芫華。

長十八看到那道薄影上還帶著一些絲絲縷縷的白色柔光，那些光芒大半飛向了自己，還有一小部分繞到了芫華懷里的小白毛和角落里的陵游身上。

“這是情緣線?！鼻啬穆曇魬{空出現在房間里：“線越密集，代表兩人的關系越好。”

長十八聽完秦沫的解釋，看著幾乎全部繞向自己的情緣線，內心充滿了一種壓制不住的喜悅。這時，從芫華身上飄下來的薄影已經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一下，然而就在他的手剛接近薄影的手臂時，眼前的那道薄影突然化成了一陣水霧一樣的氣體融入了他的掌心里...

長十八直覺身體似乎瞬間被冰封住了一般，連思緒也凍結了，只有掌心的符紙帶著一絲溫熱的感覺。慢慢地，這陣溫熱從他的手臂傳入了他的腦海里，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長十八，長十八，臭長蟲，你怎么又睡著了？”

長十八在一片暮色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笑臉——是芫華，只是此時的芫華看上去應該才剛剛及笄。略顯圓潤的面頰上還帶著幾分稚氣，一雙杏眼顧盼生輝，靈動又清澈，完全不似他在蒼鵐山所見到的那般消沉死寂。

“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呀？”芫華見長十八醒來之后一直不開口，眼里閃過些許委屈和難過，眼眶微紅，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似的。

“沒有，你...”長十八一驚，正要伸手安慰她，卻發現自己現在好像并沒有手——他既然是螣蛇的形態。他立即暗中發力了一會兒，才無奈地接受了自己現在沒辦法變回人形的事實。

“對不起?！币膊恢救A是如何從他那張蛇臉上看出了自己的難過，立刻開始道歉起來：“我昨天給你吃的藥好像不是增強法力的?！?/p>

“??？”長十八嚇了一跳，藥還能亂吃？

“對不起，對不起，”芫華以為長十八要發火了，連忙伸手做保證狀：“我昨天已經去問過族中的長老了，他說這個藥只是會讓你的法力被暫時封印一下下，過兩天就會自動失效的?！?/p>

“算了，”長十八默默地嘆了口氣，雖然他們螣蛇一族的脾氣都不太好，但對著芫華那張稚嫩的小臉，他哪里發得出火來：“好了，既然過兩天就沒事，就別道歉了吧?！?/p>

“那你以后還愿意幫我試藥嗎？”芫華眨眨眼睛，哪里還有什么愧疚想哭的意思。

“這是個靠演技生存的世界嗎？”長十八忽然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想哭的那個吧？

芫華當然聽不到長十八內心的吐槽，見他沒有怪自己，立即高興起來，提著長十八的尾巴將他放到了一旁的藥簍里面，興致勃勃地道：“我今天白天去采藥的時候看到了一片月光草，今天天氣這么好，晚上月光草一定會很好看，我帶你一起去！”月光草是一種長在山頂上的草藥，能入藥醫治眼盲，但它最廣為人知的卻不是它的藥性，而是它會在天氣較好的夜晚，隨著月光伸展自己半透明的枝葉，看起來很像舞著水袖的女子，故名月光草。

長十八暗暗慶幸自己現在的體型跟普通的蛇類區別還不是太大，不然以芫華現在的體格，別說看月光草，芫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沒跑，他就謝天謝地了。

但很顯然，帶著一條主驚變的螣蛇一起去看月光草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芫華背著藥簍剛爬到半山腰，一道驚雷劈來，天上就開始下起瓢潑大雨來。

芫華一聲驚呼，連忙開始四處張望著，尋找起山洞來，這里離他們靈巫族不遠，經常有族人來這邊采藥，會在附近的山洞里留下干糧和水之類的東西，以便下次過來時可以輕松一點。有時候別的族人出門遇上不好的天氣，用了前人放置的食物和水，下次過來再補上，也是可以的。

大雨落下來的瞬間，長十八下意識地想要布置一個結界來防雨，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似乎沒辦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了。

“別著急，是以前的你蘇醒了?！鼻啬穆曇艏皶r地響了起來。

長十八還沒反應過來秦沫的意思，卻見自己的身體已經開始動起來了，只見他趁著芫華在一棵不知名的樹木短暫休息時，悄悄地伸長了身體，費力地咬斷了一片碩大的樹葉。然后輕輕地攀在芫華的肩膀上，咬著那片樹葉給芫華擋起雨來。

芫華此時正在全神貫注地尋找著周圍地山洞，所以并沒有發現小螣蛇的舉動，等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避雨的山洞時，在進洞的時候，小螣蛇偷偷地松開了嘴，丟掉了樹葉，默默地爬回了藥簍里。

雖然沒有看見月光草起舞的場景，但那天晚上雨晴之后，在下山經過一片稻田時，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也讓芫華高興了許久。提前變回人形的小螣蛇背著一路驚呼不斷的少女，沉默地走過溢滿稻香的小路，昏暗的熒光下，可以看見他微微翹起的唇角。

長十八安靜地待在沉默的少年體內，聽著芫華說話的聲音漸漸變低，最后肩膀一沉——芫華睡著了。

眼前的場景頓時如同打濕的山水畫，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芫華遠遠地從稻田那端跑來，隨風而舞的長袍好似綻放的蓮花，她稚嫩的五官被抹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額間點綴著紅色的祥云圖案，似一只歡快的小鳥一樣撲向樹下正在睡覺的黑衣少年。

“長十八，長十八，你快醒醒，我今天入仙籍了，你快看看！！”

小螣蛇慢慢地睜開眼睛，懶洋洋地看了芫華一眼，皺起了眉峰：“你要去仙界了？”

“啊？”芫華一下子被問住了，臉上興奮的表情還未褪去，眼睛里卻慢慢溢出了一些悲傷：“去仙界...”

“算了，你想去就去吧?！毙∥熒咭娷救A的神情不對，立即換了種語氣，安撫道。

“不，我不去！”芫華較起真來，站起身來，轉身欲走：“我現在就回去跟長老爺爺說我不去仙界?！?/p>

“等一下，”小螣蛇連忙起身拉住她：“你們族里入仙籍的族人都要去仙界修行三年，你不去是不可能的，不要胡鬧?！?/p>

“可是三年好久啊??！”芫華拉長了聲音，回頭看著小螣蛇，滿目的不舍。

“不用等三年，我會去看你的?！毙∥熒哒J真地道。

“真的？”芫華的雙眼一下子亮起來，立即伸出小拇指來：“那要拉勾。”

“好?！毙∥熒弑孔镜睾蛙救A做了約定，并且從袖口里掏出了一對兒十分眼熟的青玉環來，一枚遞給了芫華，一枚握在自己手里。

三年的時光眨眼便過了，先前兩年小螣蛇確實會經常溜到仙界去看望芫華，可是第三年卻徹底沒了蹤影。

直到族中的長老提前來接芫華和另外幾位族人一起回家，她才知道，他們靈巫一族近來一直災禍不斷，現任靈女為了保護族人，靈力幾乎耗盡，這次長老來提前接她們回去，也是因為想要讓她繼任靈女之位。

“我...我還有點事，等一下再回去，你們先回吧。”走到熟悉到稻田旁邊時，芫華忽然停下了腳步，對其他人道。

長老似乎看穿了她所想，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低聲喝道：“族中所有人都在等你，有什么事比接任典禮還重要，不許胡鬧，馬上跟我回去！！”

“可是...”芫華正要辯解，突然聽到一聲類似龍吟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山林里傳來——那是小螣蛇的怒吼聲。

長老臉色一變，正要拉住芫華，卻還是晚了一步，只見芫華的身影頃刻間化為了一道青煙，向山林的方向急速飛去。

長著翅膀的黑色長蛇被幾十位族人圍在中間，各種兇險的符咒和法器正在長蛇身邊飛舞著，銀色的金屬龍爪深深地刺進長蛇的身體里，將它定在里原地，長蛇的尾巴在快要接觸到其中一位族人時，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即收了回去。

“你們在干什么？”芫華化出人形，怒不可遏地看著自己的族人。

“他是螣蛇，就是他讓我們靈巫一族災禍不斷的，你說我們在干什么？”一個族人出聲為芫華解惑。

“你胡說??！他什么都沒做，他不會害人的！！”芫華一邊辯解著，一邊紅著眼睛飛向長蛇。

“快回去?。　甭燥@低沉的男聲讓芫華的動作微微遲疑了一下，長蛇艱難地抬起頭來，看著已經出落得更加動人的芫華，輕輕地笑了一下：“聽說你今天回來，我過來看看你，現在看到了就好了，你趕緊回去，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芫華看了看雷雨將至的天空，心里驟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然而還不等她細想，一道天雷利刃一般劃過天空，迅速地向長蛇地方向打去...

“轟——”的一聲悶聲，似有什么龐然大物正轟然倒地。

火光煙霧散盡，芫華看著渾身焦黑的長蛇慢慢變回她熟悉的那個身影。

她正要撲過來，卻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神情一緊，既忽然向自己飛來，濃重的血腥味里帶著她熟悉的稻香。

“乖，閉上眼睛！”這是螣蛇跟芫華說的最后一句話，然后，一聲驚天動地的雷聲在她耳邊響起，她的眼前一黑，瞬間被震暈過去。

等到她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小溪旁邊，腰間還搭著一只已經冰涼的手臂，那手臂通體焦黑，形如枯木，但芫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長十八的手臂。

“長十八，你醒了嗎？”芫華不敢回過頭去，似是怕一回頭，有什么東西馬上就要從自己的生命里永遠地離開了。

“......”長十八熟悉的聲音沒有響起，她的身后一片寂靜，溪水流動的聲音似乎也慢慢遠去了。

“長十八，你怎么又不理我了，這次，我又沒讓你幫我試藥，你失約的事我都還沒說呢，你倒先生氣了嗎？”芫華笑了一聲，但眼角卻有晶瑩的淚水蜿蜒而下，緩緩地沒入溪水中，消失于無形。

......

“長十八，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芫華的聲音慢慢有些哽咽。

......

身后仍是一片寂靜。

“好吧，看來你是累了，那我陪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待會兒醒了，你可不要還不理我哦，不然我也是會生氣的?！避救A悄悄地勾著那只已經冰涼的手掌的小拇指，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天空慢慢地暗下來，螢火蟲像移動的星光一樣，慢慢地降落在小溪邊的兩人身上。

“噓——”芫華豎起食指，對飛在自己面前的兩只螢火蟲小聲道：“不要吵，長十八在睡覺呢。”

長十八慢慢地離開了螣蛇的身體，飄在半空中，瞳孔血紅，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定定地看著溪水中的兩人，他看到金色的霞光慢慢地蔓延過兩人的身體，他看到滿目死寂的女子緩緩地舉起尖銳的石頭劃開了自己的胸口，溢滿藥香的血液染紅了小溪，還在跳動的心臟在女子的手心里變成了兩顆白色的藥丸...

眼前的場景又開始模糊起來，最后的時候，長十八看到那女子含起一顆藥丸，慢慢地轉身，沖著溪水邊血肉模糊氣息全無的“自己”俯下了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