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然還記得大一剛入學時候的事情，她沒有讓父母送，只身一人來到了另外一個城市。那天很熱，火車站的廣場上學校迎新的牌子非常醒目，她想象中的校車接送是寬敞舒適專人服務，事實上卻是人潮洶涌你推我擠。校車只定了幾趟而已，如果錯過，就要在火車站再等上兩個小時。她第一次出遠門，又是獨身一人，看到眼前那擁擠而吵鬧的人群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人，不知道該怎么辦。

很多學生由家長接送，人群中擠得最兇猛的也是那些家長，張雪然在太陽底下站了十幾分鐘，眼看著一大群人慢慢地塞進車子變成一小群人，車廂里擠得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頭，外面的人還在車門口奮力地往里面擠，她遠遠地站在人群后面，拉著自己的行李箱不知所措。

現在想想，真的是一件小事，完全無所謂的事情，那事放現在她肯定會再等兩小時，但那時候對于第一次出遠門的她來說，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粗切姾返臄D車的人們，張雪然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何等的軟弱，甚至完全沒有資格和那些人競爭，不要說座位了，連下腳的地方都不可能爭得到。她本就靦腆，負責迎新的那些學生會的人只是在人群外喊著維持秩序，當然沒什么用，沒人聽他們喊叫，但他們還是非常認真地喊著，讓大家禮讓，注意安全。

沒有人來問張雪然需不需要幫助，或者要不要到旁邊休息。她從偏遠的鄉鎮而來，穿著早已過時的碎花長衫，與那些時尚帥氣的學生會成員相比不知道有多土，她感覺自己和那些人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那些人比她優秀太多，她試著去找一個看上去稍閑的學長搭話，叫了兩聲你好，那人像是沒聽到一樣。她心中更失落了，只好又走回來站在人群后，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想起這些，張雪然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孤單而怯懦的自己，獨自站在人群后面，踮著腳尖看遙不可及的車門，幼稚而又可憐。

太陽的光芒燙的她汗水直流，在家很少流汗的她感到自己的汗水匯成了小河從背上、胸前、肚皮上流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幾乎全擠上去了，只剩下兩三個人還站在車門前。

車已經塞不下了。自己還提著行李?？墒撬孟脍s緊擠上去，車上有空調，一定很涼快。

“裝不下了——先走吧——”

“對啊——太久了，擠死了人了——”

“師傅快走吧！”

那些已經在車上的人開始催促司機出發，張雪然忽然感覺到來自于人群的敵意，那些人坐在車上的人眼神淡漠地從她身上掠過，好像她是個異類，她心里忽然感覺很委屈，但她并沒有哭，只是站在車門前看著。若干年以后，她明白這就是典型的“公車心理”，沒上車的人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上車，哪怕里面已經擁擠到無法呼吸，上了車之后卻覺得一定要守好車門，不能再放人上車。當她前面最后一個人擠進車里的時候，她聽到里面傳來了罵罵咧咧的聲音，同時她也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

那是一種很絕望的感覺，即使她已經成熟很多，每每想起來，那感覺依然能攫取她的心，鮮活的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陳曦就在那時候出現了。那時候張雪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拖著行李箱從張雪然身后跑過來，張雪然只感到一陣熱風吹過自己的臉頰，接著就看到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的男生拎著個舊旅行袋從自己面前跑了過去，他直接跑到了司機座位那邊，然后便猛烈地拍窗戶。

“師傅等下，還有兩個人！”

然后他又拎著自己的舊行李袋跑了回來，直接打開了側邊的貨箱的門。里面堆了滿滿的行李箱，亂七八糟又擁擠異常。

他彎著腰拿出來幾個行李箱，又鼓搗了好一陣，車里的人轉移了注意力，一個個伸著腦袋看他。

“哎呀，裝不下了！等下一趟唄！”

“別亂碰我的東西啊，就那個紅色的——你干嘛動我箱子？!”

“年紀輕輕的，不知道著什么急，等下又不是說沒車……”

張雪然看那男生，他對別人的話似乎充耳不聞，很快，他又直起腰來，直接朝張雪然跑過來，直接拿過了她的行李箱。又蹬蹬蹬地跑到貨箱，把張雪然的行李箱放了進去，之后他又把自己的旅行袋放進去，然后拉上了貨箱的門。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張雪然根本沒反應過來。

剛做完這些，他就跑到了車門口，像裝行李一樣地雙手按在別人屁股上，愣是要把門口的人往里壓。

“不好意思，讓一讓——”

人又不是棉花衣服，哪兒能塞得進去，搞笑……看他那樣子，張雪然忽然感覺好笑起來，也忘了自己先前的不快。

“哎喲——你干嘛呢？！”

“踩我腳了！”

“誰在那兒擠呢？沒看進不來了？！”

“等下一班車吧！真的塞不下了——哎呀！”

一整車的人都在抱怨，但那男生還是一個勁兒地往里壓人，居然漸漸地上了車門的臺階。

“師傅——開車吧……快擠死了——”

張雪然趕緊去看那司機，他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就見怪不怪了，只是坐在駕駛座上抽煙，偶爾瞇起眼晴歪頭看看一旁的后視鏡。學生會那幾個人早已經躲進陽傘下面坐著喝水聊天。沒有人理會車里那些人的叫喊聲。

等張雪然再回頭看那男生時，發現他已經鉆進車里去了，原來車門擠滿人的位置空出了一個臺階，那男生并沒有往人群里擠，只是把人群往車廂里面擠壓。如果是現在，自己完全可以站在車門口的臺階上。剛想到這個，那男生就看了張雪然一眼。

“準備走了——”司機掐滅手里的煙，車子開始動了。

張雪然飛快地跑了過去，直接跳上了車，站在那臺階上。

車門關閉后，她所在的位置還有很大的空間，通風透氣又涼快，還一點都不擁擠。車子開動后車廂里的人也不吵不鬧了，張雪然調整了位置，面朝車門站好，欣賞著沿途的風景。心中暗暗感嘆自己的好運氣，真是上的早不如上的巧。

當時她并沒有將自己上車與那男生聯系起來。直到汽車通過隧道時，外面的光線忽然暗了下來，車門的玻璃變成了鏡子。她看到之前那個男生面目猙獰地抓著她頭頂上的桿子，整個人在她的頭頂彎成了一道弧線，那男生滿臉都是汗，想必是被擠的很辛苦，他的下巴上還掛著一大滴晶瑩的汗水。

張雪然看著玻璃上的影子，那男生只是歪著頭支撐著，并沒有看自己。張雪然忽然明白了，不是自己運氣好，是那男生在幫她。汽車快要離開隧道的時候，她忽然看到他下巴上的汗水滴了下來，接著她的后頸就傳來了被擊中的感覺。

她愛干凈，愛清爽的感覺。可是她并不嫌棄那一滴汗水，甚至可以說她喜歡那一滴汗水，那汗水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從開學那天便燒灼著她的后頸。

想到這個，張雪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