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里,秀娘怔怔地望著窗口發呆。
胡安安進來的時候才回過神,連忙站起幫忙擺食。
不知是否這些日子經歷的多了,又或是那天晚上被胡安安震住了,今日的她一臉平靜,沒再故意耍那些個小心眼,裝柔弱薄同情。
瞧著她這般模樣,胡安安暗自點頭,略松口氣——與綠茶婊、白蓮花之類人物說話很累的,她喜歡明言明語。
坐下后,秀娘略略一沉思,不用胡安安催促,自己講起來。
她道自己娘家姓陸,洛陽人士。家中排行老小,上頭兩個哥哥,父母早些年先后去了。
大兄原是讀書人,后因一些變故,拜了個有些本事的和尚做俗門弟子,一邊修行一邊尋找失蹤的妻兒。
二兄自幼尚武,不顧家人反對投了軍旅,好幾年沒有音訊。直到前年才聯系上,說是為河間王麾下將領。
胡安安暗忖,說不定那大兄就是小團團的生父。當年那狐貍母妖托孤的時候曾說過自己與其夫姓名,奈何狐貍父心大,一轉眼就忘個精光,只含糊道那男子名中有個‘展’什么的字。
好在她曾催著狐貍父趁記憶還鮮明時畫下那母妖模樣……因狐貍父的畫功實在太難以描述,最后還是白暨用秘法復了他記憶,提筆畫下,也算是給了小家伙一個母親的念想。
擔心狐貍父或小團團不知事,毀了去,那畫原是掛在胡安安的屋里,叫小團團每日望望。下山后胡安安就將畫卷了,交與小家伙自己保存。
思量間,陸秀娘一聲長嘆,拉回她的注意力。
陸秀娘垂淚,語帶哽咽,思及往事心痛難忍。
她道,她與其夫本是鄰人,自小感情就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成大,順理成章做了夫妻。婚后,夫妻恩愛,公婆和善,生活亦是和和睦睦。
后來子女出生,公婆去世,她家兄嫂出事,及一些人情來往,花了不少銀兩,生活有些拮據。其夫仗著自己有些身手,便求了同服的堂兄帶他同去鏢局做事。那鏢局就落在汴州城內。
她嫌路遠,不欲叫夫離開。其夫道要給家人掙個錦繡前程,描繪種種美好前景,說服了她。開頭兩年,兩人常有書信來往,自去歲起再無只言片語。
問起回家探親的堂兄,那人憤然道她之夫變了,為攀富貴娶了將軍女,做了那負心漢的事,叫她不要再等。
她不信,哭求堂兄帶她求找人。堂兄言,他為保趟鏢離開多月,原是不知其事。后頭知曉,連找了幾回,都叫人在大門口打了出去,里面人放話,他家姑爺言不認識他,再敢來就打舍他的腿,連面都不叫見,實在沒有辦法。
因她哭求,無奈,帶她們母子三人來了汴州。
苦苦等候,終叫她看見自己夫君,果是身側有佳人陪伴。且身邊仆役成群,萬難接近。她故意趁夫在鬧騰了幾次,或是地遠,她被下人趕走時那人未曾回過頭。
后來,堂兄外出,鏢局的人將她們趕了出去,叫她們趕緊離開汴州。
有相熟的人偷偷告訴她,說她惹到了將軍府的人。
秀娘泣不成聲,她恨過怨過,因心存一口氣,定要求個明白,故而特意做出離開的樣子,后偷偷繞回。
見丈夫時常來有家食鋪,便想混進來。哪知未成,失魂落魄于街頭徘徊,哪知先頭苦尋不得的丈夫竟然一臉震驚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道去歲曾托人回鄉,說是她們母子全叫一把火燒沒了。他原是不信,便想找堂兄證實,卻一直見不到人,鏢局人道他是不敢見自己。為此生生大病一場,拖著病體回家,因燒的厲害,很多事都記大清。迷迷瞪瞪的看見一個燒毀的屋子,傷心落意之下不知怎么的來了汴州。
期間現在的夫人一直細心照料,更曾救過他性命,故而半年后他就娶了她,算是還情。
秀娘抹淚:“他口口聲聲說要還那人的救命之恩,又道那人對他一往情深,實在不忍辜負。可我呢?我與他二十余載情義,我為他操持家業,為他生兒育女,為他孝順公婆……他就忍心辜負?”
“雖說世上男兒三妻四妾本無妨,可他在提親那日曾對我兄長立過誓言,道此生只會有我一人,再無其他女子。”
“我雖大字不識,亦曉得何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紅口白眼一張嘴,說過的話竟然全不算數?”
“可嘆我一腔鐘情錯付,為情,我能容忍與他人分他。然我是堂堂正正嫁他家,大好花轎,三媒六聘一樣不少,怎能因他三言兩語就降為妾?如此,置我陸家顏面何地!置我兄長何地!置我孩兒何地!”
說道最后,陸秀娘怒極,聲音鏗鏘有力。
“這事上有萬般情,情愛最是叫人癡纏,得之欲生,失之欲死!人卻不能就因這情忽略其他。或許有女子愿為心頭愛,舍棄其他。我卻無法辦到。”
“我可以為愛,不在乎自身尊嚴,卻不能無視一心護持我的娘家。自小兄長們就待我親厚,時常護我,不叫我受委屈。郎君就我由妻變妾,那是將我陸家顏面放腳底踩。”
“我舍不得他……但是必須舍。我不能因我叫兄長顏面掃地,仕途斷絕。更不能為那一腔情愛,視子女生命于浮沉。”
淚珠兒止不住,陸秀娘拿著帕子不停抹拭,眼中堅毅不改分毫。
“你是個聰明的。”胡安安粲然一笑,神態平和,無憐無嗔。
她的鎮靜讓陸秀娘莫名心平。
伸手倒杯茶遞過去,胡安安笑得贊許,笑得風輕云淡。
“情愛雖美,比不得生命之重。既然執著下去,唯有下黃泉一途,那就放手……沒什么放不下,再深的傷,時間久了亦能平復。哪怕傷痕猶在,亦能笑看風景。”
“你夫能輕易開口,無關深情與否,而是他不是你!我無權評價什么,不僅是我,任何人如是。那些在外人眼里無足掛齒的小事,唯有當事人才知是怎么樣的痛徹心扉。”
“看開不看開,皆是你。”
“我唯喜歡一句話,走自己的路,任憑他人言。此句送你。望你謹記,他們口中的好,未必真的好,你覺得好,才是真的好。”
“你要離去,你夫就算不為情,為之顏面,定然也不肯。那將軍女雖沒了術法,權勢還在,真要打殺你,亦容易。此后,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
陸秀娘擦干眼淚,不太確定的開口:“我要和離,子女要隨我回娘家,改姓陸,以陸家子弟身份游走人世。我不知能否達成所愿,世人待女子本就嚴厲,然我夫重妻,他們又欲毒害我母子三人……當今圣人是個嚴明之人,或許能成。”
“那女子是將軍之后沒錯,但她父已死……且據說她父是前時將。我二兄現在河間王麾下當差,算是有些能力。大兄曾獲詔舉,雖不曾入仕,亦不是白身,交友又甚廣……我已寫了信,托人交與他們手上,后頭如何,當有我兄護持。”
“我兄來之前,還請元娘收留我罷。”
默然,這是父子要見面了么?小團團會不會被帶在?
畫圈圈,胡安安別扭地想,這是她弟弟,才不給人。不然狐貍父回來,還以為她沒本事,把人照顧沒了。
把陸秀娘趕出去?
估計,出了食鋪,她們可能就丟命。
……死了也就死了,萬一拖累了小團團倒不美。
就留了吧,頂多……那人來的時候,她把團團打包送回黑水涯,等人走了再接回來?
想想,這主意可行。
胡安安點頭道:“可以,不過你們母子三人只能在后院活動,不可去前頭。”
陸秀娘提著的心放下,婉然一笑:“這是自然,大虎兄弟早吩咐過了,這幾日我都在后頭幫忙做些雜活,連同我的孩子們未曾踏出過院門一步。”
胡安安‘嗯’了一聲,起身離開。
故事聽完,她也該干活了。
先去店面看看,胡安安一怔,真是巧了,那李姓后生正在里頭買醉。
癡男怨女,造化弄人。
不去理會,問了小虎,大虎人呢?
“鋪子里缺了些調味,大兄去買了。”小虎趴在桌上,懶洋洋地。
元娘病了,這幾日有什么事都他們兩兄弟在忙。又是當店小二,又是掌柜,又是廚子,累死虎了。早知道,當初就不跟元娘學廚了。這樣還可以關了店,玩上幾天。
“辛苦了,晚上我做點好食。”胡安安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氣息溫柔。
小虎偷偷挺著腦袋多蹭幾下,愜意地瞇著眼睛。
嗯,其實學了也就學了,沒什么。
“元娘病了,店里客人都少了好些。”他咕噥一句,似抱怨似說明。
“少了就少了,不妨事。等到了端午,店里歇業一天,我帶你們看游船。”胡安安不在意,又不指望這個養家糊口。
開食鋪,一是為找人,二是想圓自己做人時的一個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