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客棧人潮散去，各回各房。晚膳時分，熱鬧吵雜的大堂再次沉寂下來。

胡安安搟了些餃子皮，拌了些餡，獨自一個坐房里靜靜包著。

今天的餃子沒有任何花樣，普普通通的白面皮，尋常可見的白菜豬肉餡。

托面皮與掌心，取筷子夾了點餡放面皮中心。再把面皮邊緣用沾了水的筷子點點，對折一合，用力捏緊。從最邊緣開始，一折，兩折……直至另一頭，捏出幾道折痕。

觀其造型，沒有她先前所做的那些漂亮，卻承載了她童年的記憶。

白菜豬肉水餃、麥太鍋、番薯皇夾、麻糍、南瓜餅、糯米糕、清明餅、麥餅、糕頭、雞湯圓……細細數來，恍然察覺，那個做飯味道一般，炒青菜總有奇怪土腥味，曾被幼時的她天真地以為菜里加了雞屎的阿婆，原來會做那么多種糕點小吃。

她最喜歡阿婆做的南瓜餅，那餅和市面上賣的不太一樣。顏色土黃土黃，不太好看。內里沒有夾心，似乎是和糯米混制的，吃起來甜糯可口，有一股嚼勁。

似乎幼年時在鎮上某些店里都能看到這種南瓜餅，此餅乃是蒸煮而成。

大了，一回頭才發現舊時記憶中的南瓜餅再難尋影。取而代之的是金黃金黃，里面包紅豆餡，外皮撒了霜糖，用高油炸出來的新南瓜餅。

不是說新出的那種不好吃，習慣了舊有的味道，再嘗這個，總覺得太甜太膩太糯，絲毫沒有原本南瓜餅的嚼勁。

尋了再尋，消失了的，怎么也找不回。

許多事物都是如此，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她有些懊惱，其實當初阿婆教她的時候，她不該覺得反正有阿婆，躲了懶不去學。以至于后頭想吃了，再回頭照著記憶做，總也不對。

淚珠兒無聲往下掉，胡安安吸吸鼻子，抹去眼淚。

不該哭的。

小孩子會哭鬧，是因為他們知道有人會來哄。

她哭了，也就哭了。

無人會心疼，無人會給她擦淚。

說不準，還要被笑矯情。

有的人命好，生來就有人疼有人寵。

她沒那份幸運，自己寵自己就夠了。

又吸了下鼻子，嘴邊溢出一聲嘆息，嘴角往兩邊拉扯，胡安安笑笑。

桌面上整整齊齊擺了許多餃子，一列一列，瞧著就順心。

“這么多，小天狗應當會高興吧？”

自言自語，想象著小家伙開心的模樣，她露出個愉快的笑靨。

更聲敲了三趟，街道空蕩蕩，早無人走動。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街頭，警惕地左右張望。

跑幾步，躲一躲，望一望，再跑。

磨磨蹭蹭了好久，才出現在客棧門口。

一盞橘黃的油燈靜靜燃著，昏暗的光暈透過敞開的門照亮了門外一小塊地。

一個小腦袋悄然伸出半邊，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打量客棧內部。

夜已深，便是店家亦睡去。透過大堂暗沉的燈光仔細掃視，里面就只有一人在。

十余張胡床拼了拼，那人坐躺上頭，伸直交叉的雙腿筆直修長，瞧著格外長些。腰靠矮桌，雙手環臂抱于胸前，身上橫跨一把長劍。

是個少年郎，雙目緊閉，大約睡了。面目有些熟悉，小天狗仔細想想，恍然大悟：是那個時候跟在元娘身邊的道士，他還和他并肩作戰來著。

瞧著冷冰冰的，討人厭的很，一點也沒有元娘香軟。

那人邊上圍了一圈的東西，分作兩堆，整齊擺放——這是胡安安晚上奮斗的結果。

買的時候爽快，理的時候可累人了。她特意拉了沈昀青和嵐鳳一起幫忙。不想，看似大少爺的沈昀青動起手來有條有理，東西最后擺的那么整齊，都是他的功勞。這家伙好像有強迫癥，一定要兩邊擺的一樣高低。身為女子的嵐鳳笨手笨腳，擺個東西不是把旁邊的弄塌，就是用力過猛撕壞了手中的物品。

胡安安黑著臉，客客氣氣請她到一邊喝茶，禁止她再伸手。

“大師姐只有外表是女子。”沈昀青幸災樂禍，如是吐槽。

兩人辛苦了許久才理清所有。左邊的那一堆基本都是食材，略帶少量女子所用頭面和胭脂水粉，這是要帶回食鋪的。右邊這一堆，雜七雜八什么都有，布料、頭面、胭脂水粉、熏香、小兒玩具……是要帶回黑水涯的。

小天狗的眼睛在波浪鼓、動物面具、皮影、陶響球、九連環等玩具上流連，眼底滿是渴望。

畢竟是個孩子，哪有不愛玩的！

沈昀青無聲無息睜開眼看了會，又閉上。

勉勉強強收回視線，小天狗又盯著沈昀青瞧，見他還睡著，挪挪挪，將另外半邊身子從門外挪進來，躡手躡腳前進著，盡量不發出聲息。他的眼睛時常轉動，注意著周圍環境。順順當當跑上了樓梯，不曾發出任何聲響。

等細小的腳步聲遠去后，沈昀青復又睜開，眼神清明的盯著門口。

二樓很靜，多數屋內黑暗，只余一間亮著。

小天狗眼睛一亮，快速走到亮著的那間，緊張地將衣服左拉一下，右整一下，才呡唇輕敲門，呼吸不自覺屏住。

夜靜，敲門聲格外分明，他嚇了一跳，咽著口水，左右張望。

房內腳步聲響起，門吱呀一聲開啟，胡安安盈盈笑著，一如他記憶里的溫暖。小天狗狂跳的心臟緩了緩，下意識露出個純真笑臉，眼里滿是信任。

“元娘。”他小小聲喚著，聲音細如吶蚊，臉上歡喜。

“進來再說。”胡安安讓開位置，待小天狗進入房間后復又關上門，當著小家伙的面設下結界。

“好了，無事了，你可以大點聲，不必擔心會驚動旁人。”胡安安笑容淺淺，目光柔和。

“嗯。”重重點頭，小天狗‘嘿嘿’傻笑。

“坐下再說，喝點茶。”胡安安將他引到矮桌前，給他倒了杯茶。先時特意用符火熱過，此刻倒出來熱氣騰騰。

“小心燙。”

“好，謝謝元娘。”小家伙有些拘束，連忙伸手接過，略羞澀。言行舉止相當有禮，應是刻意模仿人類，雖竭力坐好，屁股卻不自在地左右扭動。

胡安安故意忽視這些，怕叫小天狗不自在，隨意揀了話頭閑談。

桌上被收拾過，做好的餃子用冰鎮過，裝在油紙袋里，擱在桌上。小天狗看了幾眼，眼里有些好奇，懂事的沒有扒開看，移了視線去瞅胡安安。

“晚膳可用么？若是沒有，我給你下點面。”胡安安放柔聲音，笑意吟吟，神情輕松平靜。

“不用，我吃了，吃了好多好多。”小天狗連忙搖頭，語帶拘謹。

“吃了什么？”

“山果子，好多好多的山果子，甜甜的，可好吃了。有好多種哩，這么大，這么大。有外皮紅的里頭白的，有顏色紫的吃完會留印……”小天狗語帶興奮，炫耀般，連指帶畫，神情愜意快活。

胡安安面帶笑，靜靜聽著，時不時插幾句。

“那紅皮白肉的，確實甜，就是吃多了上火。嘴里起了水泡吃什么都不香，惱人的很。”

“蓮子上的那點綠芽去火效果很好，嚼個一兩片，就不會上火。現在正是蓮子季節，將芯取了曬干能存好久。就是苦，尋常人不敢吃。”

小天狗默默記下，聽得此言，一挺胸膛，得意道：“我不怕苦。”

“是個好孩子，”她笑，隨口問，“你有名字么？”

小天狗呆了呆，沮喪地垂著腦袋，“沒有呢，阿母沒來得及為我取名就被人類抓走了。”

想了想，他有些遲疑道：“阿母在的時候喚我小六，我一直以為這是我的名字。但是喜鵲說不是，她說這是序齒，我是阿母第六個孩子，所以是小六。算不得名兒……元娘，什么是序齒啊？喜鵲好嘲笑我，我不敢問，怕她知道了笑我沒文化。”

“序齒指的是出生順序。”胡安安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眼清如渠，柔聲道，“沒有名字自己取一個就好。”

“自己取能行么？不是說，名字要父母取的才算數么？”小天狗一臉困惑。

“那是人類，我們妖怪與人類是不同的。那些厲害的大妖，名字都是自己取的。旁人取的算不得數，可以隨意換，隨意讓人叫喚。唯有我們自己取的名，才是與我們自身相連的本命之名。”

“本命之名是不可以透露給外人知道的，因為我們的名字是天道對我們的一種管束。誰知道了我們的真實姓名，就可以透過名字命令我們。”

“元娘也有好幾個名么？”小天狗似懂非懂。

“嗯，像安安、元娘，這都是我的化名，專門取了給外人叫的。我還有個真實之名，誰都沒有說過。小天狗你要記住了，你給自己起的第一個名字，是蘊含天道法則的，決定不可以對任何人吐露，哪怕是枕邊人都不行。”胡安安神色嚴厲，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如果有人問你叫什么，你可用化名告訴那人……真有一日，有人拿捏住你什么弱點，逼問你真實之名，你也別告訴他。隨便編一個，然后裝作不得不聽從的模樣搪塞過去即可。”